“五月花”星際飛船已經默默地在漆黑的銀河係邊緣航行了二十一天。這艘飛船原本隻是作運輸礦物之用,但在三個星期前,忽然接到宇宙航行總署發出的十萬火急電訊,命令飛船立即拋棄所有貨物和一切可以丟棄的物品,全速駛向一個叫“萊姆”的恒星係。原因很簡單——宇航總署一艘設備精良的探測飛船在“萊姆”恒星係神秘失蹤了,而周圍二十光年內隻有“五月花”在行駛途中。
駕駛室中,各種儀器燈光閃爍。領航員林輝一麵操作麵前的航行電腦,一麵憎惡地聽著身後傳來的嘈雜聲音——當中有船長粗魯的叱罵聲和大副不懷好意的淫笑聲——林輝知道,船長和大副又在欺侮雪兒了。他早就後悔來這艘飛船作領航員了。留在鐳礦星的港口站上,雖然待遇較差,也總比每天麵對那兩個無聊的家夥要好。雖然林輝下定決心一定要忍耐,可當他窺見船長用力扯雪兒身上有彈性的宇航服,大副用一把工具刀在她雪白的頸子上比劃時,一股難以控製的怒氣會立刻湧上心頭。這時,林輝從座椅上彈起來衝過去,一把將雪兒拉過用身體遮住,對愕然的船長和大副怒目而視:“你們住手,再欺負雪兒,我就對你們不客氣了。”船長睜得大大的眼睛似乎要噴出火來,臉上肌肉由於惱怒而變形扭曲,口中不幹不淨地咒罵著。大副陰沉著臉,幹笑幾聲打破僵局:“林輝,何必這樣呢,大家都是同一條船上的人。我真不明白,你竟會為一個機器人而大動肝火。”
林輝回頭望望雪兒見她怔怔地立在身後,藍寶石一樣美麗的大眼睛中露出茫然的神色,像不明白他們三個人為何而爭吵。林輝暗自歎口氣,雖然雪兒這副神情完全符合一個宇航服務機器人的程序,但他心中似乎總有種莫名的疼痛。那感覺,就像見到一名不諳世事天真無邪的小孩子,正受到陰險狡黠的壞蛋欺淩一樣。正是這種感覺,驅使林輝不顧一切挺身而出對抗職信比他高、身體比他強壯的船長和大副。盡管在宇宙空間中,這種對抗是違反宇航規則和異常危險的,但林輝已經下定決心,即使日後被宇航法庭傳訊,他也一定要竭盡所能維護可憐的雪兒。
大副見林輝不作聲,以為自己的話已經產生效果,又趁熱打鐵:“林。輝,我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類,雪兒隻不過是個仿生機器人。她什麼都不懂,隻曉得服從命令,我們對她做什麼事情她都永遠不明白,即使打她,罵她,甚至……”
林輝大喝一聲:“住口!”他氣得渾身哆嗦,用手指點著大副和船長的鼻子:“你們如果再對她動手動腳,我就不再經飛船導航,讓它在宇宙間隨波逐流,大家一起死去。”
船長喉嚨中發出一句模糊不清的罵聲,舉起碗大的拳頭就要撲向林輝。大副死死抱住他,大喊道:“好了好了,林輝,你想怎樣就怎樣,快帶雪兒走吧。”林輝冷冷地哼了一聲,對雪兒說:“我們走。”他帶著雪兒回到自己的居室,關上門後重重在床沿坐下,怒氣未消。雪兒獨自走到房間角落,緩緩落座,垂著頭抱著膝,像個做錯事被大人斥責的孩子。林輝望著她,心中忽然感到異常悲哀。
雪兒是宇航總署第三代高級宇航服務機器人,專門為遠程星際航行而設計的。她裝有光子電腦,被輸入了人類所知的有關飛船技術和宇宙星係的一切知識。為給枯燥無味的宇宙航行增添一絲溫柔的氣息,她的外形被設計成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整齊垂耳的金黃色短發,長長的睫毛,大大的眼睛,瑩白如玉的皮膚,嘴角永遠帶著一絲溫柔嫵媚的微笑。無論從哪一方麵看,她都是一名典型的美麗少女——除了情感。也正是她的美麗模樣,導致了船長和大副對她的惡意欺淩。林輝不是宇航心理學家,不知道受過嚴格訓練的船長和大副為什麼要那樣做,是長期宇宙航天行枯燥無味的生活導致的變態宣泄,還是人性黑暗麵在失去理智約束後的醜惡表現,抑或是別的原因。總之有天當林輝發現雪兒身上滿是被船長用焊槍灼傷的焦痕時,他立即渾身熱血沸騰,衝進船長的休息室與他廝打起來。從那天起,一道無形的牆壁把他與“五月花”的其餘兩個乘員隔離開來。但是船長和大副還是隻有依賴他,這艘飛船若沒有他,便如一隻無頭蒼蠅,在宇宙間漫無目的地亂撞,直至能源耗盡,然後成為一具金屬棺材,永遠回不了地球。即使船長和大副能讓飛船主電腦製出回程導向圖,也逃避不了那些可怕的宇宙陷阱:黑洞、流星群、高能粒子流。因此,雖然林輝屢次與船長和大副發生衝突,他還是成功地保護了雪兒。每天晚上林輝休息的時候,他就讓雪兒呆在他的臥室,免得船長和大副乘他熟睡時對雪兒幹什麼壞事。
林輝清楚,他對雪兒是維護不了多久的。這次航行一結束,船長和大副肯定會對他提出控告,迫使他離開這艘飛船。法律對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作了許多規定,卻沒有規定人類傷害或侮辱了機器人會怎麼樣。想到這裏,林輝不禁長長歎了口氣,輕輕喚道:“雪兒。”
雪兒慢慢抬起頭來看著林輝,林輝溫和地說:“雪兒,你要學會保護自己。”雪兒點點頭說:“我腦中輸入聽程序中,第二就是遇到危險時要自我保護。”林輝說:“那船長和大副打你罵你欺淩你的時候,你為什麼不保護自己:”雪兒碧藍色的眼睛忽閃了幾下,顯然電腦在急速對林輝提出的這個問題作分析。好一會兒,她才緩緩回答,仍然是那副茫然的神色:“他們並沒有傷害我呀,他們沒有破壞我的身體結構,而且,機器人準則規定,自我保護要在絕對服從人類命令、禁止傷害人類生命健康的前提下方可實施。即使人類傷害我,我也不能反抗。”
林輝頹然坐下,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改變什麼。他默默坐了許久,然後似乎記起了什麼,拉開宇航服的拉鏈,從貼身衣服口袋內拿出一張照片。照片已經很陳舊了,略有些皺痕,顯而易見主人把它珍藏了很久。
林輝盯著照片中的人:一個梳著辮子活潑天真的少女,甜甜地笑著,似在向他揮手,林輝靜靜看著,良久,他的視線模糊了,幾滴淚珠輕輕在他臉頰上淌下。
不知何時,林輝才發覺雪兒已悄悄站在一旁,也在看這張照片。他指了指照片中的少女,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變得平靜:“她是我妹妹,才十六歲。”雪兒說:“我探測到你的腦電波非常混亂,她一定是你關心的人。”林輝點著頭,聲音也變得哽咽起來:“我自小喪失父母,她是我在這世界上最親近的人。我倆相依為命,一起玩,一起長大,一起進入宇航學校。無論多麼艱難困苦,看見她,我就忘記了一切煩惱。可她十六歲那年,去宇宙飛船外維修一部失靈的天線時,不慎被一塊小隕石擦破了太空服……”
林輝仿佛回到了九年前生離死別的那一幕:他在飛船骨,透過舷窗清清楚楚看見妹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滿是驚恐的神情。她嬌小的身軀在太空服內無助地掙紮,最終慢慢地停止了動彈。林輝吞咽著淚水,狂叫著,拚命拍打著舷窗玻璃,捶得滿手是血。可是無濟於事,妹妹就近在咫尺,他卻什麼都幫不上……林輝記得,當妹妹被救回飛船時,她昔日嬌柔活潑的身軀已凍得僵硬,眼睛至死仍睜得大大的,仿佛是在向林輝求助……
林輝不敢再想下去了他抱著頭,泣不成聲。他覺得一保柔軟溫暖的小手輕輕撫摸著他後背,耳邊響徹雲霄著溫柔的聲音:“別傷心,以前的事都過去了,你要保重身體。”林輝不禁愕然,他從未聽到任何類型的機器人說過如此富有人情味的放,包括光子電腦機器人。此刻,他覺得一股曾經失去的暖流湧上心頭,那隻柔軟的手掌仿佛正在撫慰他心靈的創傷。人類自遠古就有的溫情,使得他與麵前這個機器人的距離驟然拉近,他再也忍不住,咽下淚水緊緊摟住她。雪兒初時不知所措,慢慢地也輕輕摟住了林輝,兩人就這麼相互擁抱,良久,良久……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林輝突然驚醒,大副正站在門口捧腹大笑:“哈哈,一本正經的林輝居然也和機器人親熱了!哈哈哈,笑死人了…….呃,林輝,船長叫你快去駕駛室,看看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情。”
林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出房門,大步來到駕駛室。船長一看見他,立即大叫:“林輝,你來看看,飛船前頭發生了什麼事情?探測儀全都亂七八糟,像發瘋似的。”
“五月花”裝有極先進的宇航探測儀,即使在超光速飛行時,也能靈敏地察覺宇宙間各種各樣的危險並由電腦迅速製定規避和消除障礙的方法。可是此時主探測儀的大屏幕上,隻是一片混沌,象烏雲一樣反複翻騰旋轉,變化萬千,難以預測。
林輝恢複了領航員的冷靜和理智,他看了看其他輔助探測儀,全都亮起了紅色警報信號。這是預示飛船倘若魯莽地闖進那個區域,勢必是異常危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