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他不覺喜動眉頭——
“舅舅,我情願結這親,隻愁
有一件事他們不能答應:
我要從此不在書案停留,
我要做農夫耕田。並且勸”——
老人把書生的頭打斷,
“要你全家正是為的讀書——
不然,赤窮一個光身大漢,
他們在街上也尋得出來。
那個女兒又是美貌裙釵,
拜這先生,聽說還能寫信。
她的父親一點也不癡呆,
要是想嫁種田的,怕如今
她早已生了小種田的。哼——
書呆子。真是一個書呆子,
她所以二十還不曾嫁人,
是等的呀。你今年二十三,
不是也等的嗎。舉人不難
中到,要錢上都城呀。她等
官人夫婿,你便是等盤纏。”
聽見這番話,莫稽不知道
要怎樣才好:是哭還是笑。
書裏不能看出國利民瘼,
他剛才正想把它們扔掉,
哪曉得全家還是要書生,
要做官的女婿,“不成,不成,”——
這四個字他高了聲講出,
他向舅舅詳細說了原因——
“哦,原來如此。你這番好意
很可敬。恰才我所以生氣,
是以為你在書呆子發瘋,
好了念著書,忽然要耕地,
豈不埋沒了十年的苦功。
自然當今的皇帝也重農,
不過農部上書才對得住
你,同父母一番教養心衷。
倘若你不讀書,第一學金,
你恃以為生的,即須讓人。
我告訴你良田各人都有,
不僅農夫的列秧線縱橫——
瓦匠在祠堂裏鋪設方磚,
一柱柱珠子的那是算盤,
你們學裏人有芸窗課本,
紅格子紙張上密點濃圈。
四種人都要緊。揀到自家
性情最相宜的就去做他。
好農夫自然是強似惡吏,
好官比好農夫也不相差。
誠然不可個個都有官癮——
不過好人萬一通統不肯
去做官,那時候百姓良民
就要人心惶惶不能安枕。
我們要扔去了一切頭銜
來就人論人;不可聽到,官,
就說這人好,或者說他壞——
評論乞丐時候也是一般。
你說不情願做一條蠹魚
盡活在土裏,不知有鯨魚
它那頭與你的這間茅屋
一般高大,你說要做鯉魚
跳過龍門,去那大海當中
看深青的波浪連到蒼穹,
你要與那秋雲去爭先後,
展開鱗甲受此真雨真風——
我的來意正是如此。今天
一清早李媒婆到我那邊,
說是金家親事已經辦妥,
如今隻等新郎一句回言——
因為一個月前交租上縣,
我無心在聚寶茶園裏麵
聽到這金家招婿,高不成,
低不就,我當時另泡香片,
請他們過來說清楚根由——
聽完了,我連忙會過茶籌,
回家去。路上我哈哈大笑,
笑掉三年來為你的憂愁。
我叫李媒婆去金家說親——
因為不願事情尚未講成
來先問你,所以直到今日
確實回信有了,我才親身
到這裏來講,這金家允許
女兒金玉奴招贅之後供與
你膏火盤纏去考試舉人
進士。如此你既能娶美女,
又能封官,替百姓做青天——
那時你盡可以分撥公田
給化子種,再做包公斷案,
下堂以後學他私訪民間。”
如此我在學中作點文章,
月考,年考,不過無事生忙:
活像烏龜肉,黏在殼上,
要伸頸子也伸不出多長。
如今這個機緣到了當中,
還不扭開枷鎖,打破囚籠,
去到人世裏做一番事業,
把五年的悶氣噓進長風。
他回憶起,學友常開玩笑,
說他再等五年就能得道,
因為情根斬了。他們閑談,
某家學友常去院中胡鬧,
一回月考,出的《關關睢鳩》
這個詩題,他還酒氣滿頭;
如何作得出詩來,他情急
智生,便抄了懷想杜芳洲
舊作的七律四篇去交卷——
老師批點出來,大加稱讚,
說是“聲調鏗鏘如聽鶯鳴”——
他看見時,腸子幾乎笑斷,
別個還以為他這樣歡欣
是因為得到了濃圈好評,
後來他發酒瘋,說起前事,
大家才知道了就裏真情。
他們又評論同學的妻房
好醜,肥瘦。誰家喜酒排場。
鬧新房的時候,誰家窘急,
誰家態度安閑,應對大方。
他想,這回自己入贅金家,
同學聽到豈不都要鄙他。
一陣發燒立時衝到臉上——
“此事還得”四字已在齒牙,
又吞了回去:他想起剛才,
自家也鄙視團頭,舅舅來
說出一番道理,他才明白
這是俗人之見,大大不該——
想到此,他反覺胸生惱怒,
惱他自己羞愧毫無緣故,
怒同學讀過書還是俗人——
俗人說什麼他盡可不顧,
“舅舅,你老人家雖說不曾
讀過詩書,比起許多翰林
進士來見識卻高過十倍——
我情願到金家招贅為婿。”
“李媒婆向我剛才商議好:
你答應時我就明天清早
縣城裏去金家,相他女兒,
後天你到我家,等候金老,
也讓他相一相外貌如何——
我猜學裏他已問過許多
管事人員,知道你有才學,
隻為家貧所以五載蹉跎。
這許多年我為你的親事
不知枉操過多少心,這次
總算成功了:我就是明天
死去,到陰間會見了老四
同你的爹爹,也盡可問心
無愧他們斷氣時的叮嚀,
不辜負你還在搖籃裏麵
就能‘夠夠夠夠’叫得真親。”
說著,他拿拐杖撐起身軀——)
“我回去了。你這碗裏還餘
許多冷飯,用茶泡了吃罷。……
我歇過氣來了,那倒無須,”
已經過了夜半,莫稽醒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