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結論(2 / 2)

文學遺產的記憶過於清楚,是作者另一危機。把舊小說的文體運用到創作上來,雖在適當的限度內不無情趣,究竟近於玩火,一不留神,藝術會給它燒毀的。舊文體的不能直接搬過來,正如不能把西洋的文法和修辭直接搬用一樣。何況俗套濫調,在任何文字裏都是毒素!希望作者從此和它們隔離起來。她自有她淨化的文體。《金鎖記》的作者沒有理由往後退。

聰明機智成了習氣,也是一塊絆腳石。王爾德派的人生觀,和東方式的“人生朝露”的腔調混合起來,是沒有前程的。它隻能使心靈從灑脫而空虛而枯涸,使作者離開藝術,離開人生,埋葬在沙龍裏。

我不責備作者的題材隻限於男女問題。但除了男女之外,世界究竟還遼闊得很。人類的情欲不僅僅限於一二種。假如作者的視線改換一下角度的話,也許會擺脫那種淡漠的貧血的感傷情調;或者痛快成為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把人生剝出一個血淋淋的麵目來。我不是鼓勵悲觀,但心靈的窗子不會嫌開得太多,因為可以免除單調與閉塞。

總而言之:才華最愛出賣人!像張女士般有多方麵的修養而能充分運用的作家(繪畫,音樂,曆史的運用,使她的文體特別富麗動人),單從《金鎖記》到《封鎖》,不過如一杯對過幾次開水的龍井,味道淡了些。即使如此,也嫌太奢侈,太浪費了。但若取悅大眾(或隻是取悅自己來滿足技巧欲,——因為作者能可謙抑地說:我不過寫著玩兒的)到寫日報連載小說(fcuilleton)的所謂fiction的地步,那樣的倒車開下去,老實說,有些不堪設想。

寶石鑲嵌的圖畫被人欣賞,並非為了寶石的彩色。少一些光芒,多一些深度,少一些詞藻,多一些實質:作品隻會有更完滿的收獲。多寫,少發表,尤其是服侍藝術最忠實的態度。(我知道作者發表的絕非她的處女作,但有些大作家早年廢棄的習作,有三四十部小說從未問世的記錄。)文藝女神的貞潔是最寶貴的,也是最容易被汙辱的。愛護她就是愛護自己。

一位旅華數十年的外僑和我閑談時說起:“奇跡在中國不算希奇,可是都沒有好收場。”但願這兩句話永遠扯不到張愛玲女士身上!

一九四四年四月七日

〔原載《萬象》一九四四年五月號,署名迅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