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鴻零雁記(3 / 3)

餘既知餘妹未睡,轉身欲返,忽複聞靜子淒聲和淚,細詰餘妹曰:\"吾妹知阿兄連日胡因鬱鬱弗舒,恒露憂思之狀耶?\"

餘妹答曰:\"吾亦弗審其由。今日尚見阿兄獨坐齋中,淚潸潸下,良匪無以。妹誠愕異,又弗敢以稟阿娘。吾姊何以教我慰阿兄耶?\"

靜子曰:\"顧乃無術。惟待餘等歸期,吾妹努力助我,要阿兄同行,吾寧家,則必有以舒阿兄鬱結。阿兄蒞吾家,兼可與吾妹劇談破寂,豈不大妙?不觀阿兄麵龐,近日十分消瘦,令人滋悢悢。今有一言相問吾妹:妹知阿母,阿姨,或阿姊,向有何語吩咐阿兄否?\"

餘妹曰:\"無所聞也。\"

靜子不語。久之,微呻曰:\"抑吾有所開罪阿兄耶?餘雖勿慧,曷遂相見則......\"言至此,噫焉而止。複曰:\"待明日,但乞三郎加示喻耳。\"

靜子言時,淒咽不複成聲。餘猛觸彼美沛然至情,萬緒悲涼,不禁欷歔泣下,乃歸,和衣而寢。

天將破曉,餘憂思頓釋,自謂覓得安心立命之所矣。盥漱既訖,於是就案搦管構思,憮然少間,力疾書數語於箋素雲:

靜姊妝次:

嗚呼,吾與吾姊終古永訣矣!餘實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與女子共住者也。吾姊盛情殷渥,高義幹雲,吾非木石,雲胡不感?然餘固是水曜離胎,遭世有難言之恫,又胡忍以飄搖危苦之軀,擾吾姊此生哀樂耶?今茲手持寒錫,作遠頭陀矣。塵塵刹刹,會麵無因。伏維吾姊,貸我殘生,夫複何雲?倏忽離家,未克另稟阿姨、阿母,幸吾姊慈悲哀湣,代白此心;並婉勸二老切勿悲念頑兒身世,以時強飯加衣,即所以憐兒也。幼弟三郎寒淚頂禮。

書畢,即易急裝,將箋暗納於骨細盒之內。盒為靜子前日盛果媵餘,餘意行後,靜子必能檢盒得箋也。摒擋既畢,舉目見壁上銅鍾,鏘鏘七奏,一若催餘就道者。此時阿母、阿姨鹹在寢室,為餘妹理衣飾。靜子與廚娘、女侍,則在廚下都弗餘覺。餘竟自辟柵潛行。行數武,餘回顧,忽見靜子亦匆匆踵至,綠鬢垂於耳際,知其還未櫛掠,但倉皇呼曰:\"三郎,侵晨安適?夜來積雪未消,不宜出行。且晨餐將備,曷稍待乎?\"

餘心為赫然,即脫冠致敬,恭謹以答曰:\"近日疏慵特甚,忘卻為阿姊道晨安,幸阿姊恕之。吾今日欲觀白瀧不動尊神,須趁雪未溶時往耳。敬乞阿姊勿以稚弟為念。\"

靜子趣近餘前,愕然作聲問曰:\"三郎顏色,奚為乍變?得毋感冒?\"言畢,出其膩潔之手,按餘額角,複執餘掌言曰:\"果熱度騰湧。三郎此行可止,請速歸家,就榻安歇,待吾稟報阿母。\"言時聲顫欲嘶。

餘即陳謝曰:\"阿姊太過細心,餘惟覺頭部微暈,正思外出,吸取清氣耳。望吾姊勿尼吾行。二小時後,餘即寧家,可乎?\"

靜子以指掠其鬢絲,微歎不餘答;久乃嬌聲言曰:\"然則,吾請侍三郎行耳。\"

餘急曰:\"何敢重煩玉趾,餘一人行道上,固無他慮。\"

靜子似弗懌,含淚盼餘,喟然答曰:\"否。粉身碎骨,以衛三郎,亦所不惜,況區區一行耶?望三郎莫累累見卻,即幸甚矣。\"

餘更無詞固拒,權伴靜子逡巡而行。道中積雪照眼,餘略顧靜子芙蓉之靨,襯以雪光,莊豔絕倫,吾魂又為之奭然而搖也。靜子頻頻出素手,謹炙餘掌,或捫餘額,以覘熱度有無增減。俄而行經海角沙灘之上,時值海潮初退,靜子下其眉睫,似有所思。餘矚靜子清臒已極,且有淚容,心滋惻悵,遂扶靜子腰圍,央其稍歇。靜子脈脈弗語,依餘憩息於細軟幹砂之上。

此時餘神誌為爽,心亦鎮定,兩鬢熱度盡退,一如常時,但靜默不發一言。靜子似漸釋其悲哽,尚複含愁注視海上波光。久久,忽爾扶餘臂愀然問曰:\"三郎,何思之深也?三郎或勿訝吾言唐突耶?前接香江郵筒,中附褪紅小簡,作英吉利書,下署羅弼氏者,究屬誰家掃眉才子?可得聞乎?吾觀其書法嫵媚動人,寧讓簪花格體?奈何以此蟹行烏絲,惑吾三郎,怏怏至此田地?餘以私心決之,三郎意似憐其薄命如櫻花然者。三郎今茲肯為我傾吐其詳否耶?\"

餘無端聞其細膩酸咽之詞,以餘初不宿備,故噤不能聲。

靜子續其聲韻曰:\"三郎,胡為緘口如金人?固弗容吾一聞芳訊耶?\"

餘遂徑報曰:\"彼馬德利產,其父即吾恩師也。\"

靜子聞言,目動神慌,似極慘悸,故遲遲言曰:\"然則彼人殆絕代麗姝,三郎固豈能忘懷者?\"

言畢,哆其唇櫻,回波注睇吾麵,似細察吾方寸作何向背。餘略引目視靜子,玉容瘦損,忽而慧眼含紅欲滴。餘心知此子固天懷活潑,其此時情波萬疊而中沸矣。餘情況至窘,不審將何詞以答。少選,遽作莊容而語之曰:\"阿姊當諒吾心,絮問何為?餘實非有所戀戀於懷。顧餘素鞅鞅不自聊者,又非如阿姊所料。餘周曆人間至苦,今已絕意人世,特阿姊未之知耳。\"

餘言畢,靜子揮其長袖,掩麵悲咽曰:\"宜乎三郎視我,漠若路人,餘固烏知者?\"已而複曰:\"嗟乎!三郎,爾意究安屬?心向麗人則亦已耳,寧遂忍然弗為二老計耶?\"

餘聆其言,良不自適,更不忍傷其情款。所謂藕斷絲連,不其然歟?餘遂自綰愁絲,陽慰之曰:\"稚弟胡敢者?適戲言耳,阿姊何當介蒂於中,令稚弟皇恐無地。實則餘心緒不寧,言乃無檢。阿姊愛我既深,尚冀阿姊今以恕道加我,感且無任耳!阿姊其見宥耶?\"

靜子聞餘言,若喜若憂,垂額至餘肩際,方含意欲申,餘即撫之曰:\"悲乃不輪,不如歸也。\"

靜子愁愫略釋,盈盈起立,捧餘手重複親之,言曰:\"三郎記取:後此無論何適,須約我偕行,寸心釋矣。若今晨匆匆自去,將毋令人懸念耶?\"

餘即答曰:\"敬聞命矣。\"

靜子此時俯身,拾得虹紋貝殼,執玩反複,旋複置諸砂麵,為狀似甚樂也。已而駢行,天忽陰晦,欲雪不雪,路無行人。靜子且行且喟。餘栗栗惴懼不已,乃問之曰:\"阿姊奚歎?\"

靜子答曰:\"三郎有所不適,吾心至慊。\"

餘曰:\"但願阿姊寬懷。\"

此時已近由腳孤亭之側,離吾家隻數十武,餘停履謂曰:\"請阿姊先歸,以慰二老。小弟至板橋之下,拾螺蛤數枚,歸貽妹氏,容緩二十分鍾寧家。第恐有勞垂盼。阿姊願耶?否耶?\"

靜子曰:\"甚善。餘先歸為三郎傳朝食。\"

言畢,握餘手略鞠躬言曰:\"三郎,早歸。吾偕令妹佇伺三郎,同禦晨餐。今夕且看明月照積雪也。\"

餘垂目細瞻其雪白冰清之手,微現蔚藍脈線,良不忍遽釋,惘然久立,因曰:\"敬謝阿姊禮我。\"

餘目送靜子珊珊行後,喟然而歎曰:\"甚矣,柔絲之絆人也!\"

餘自是力遏情瀾,亟轉山腳疾行。漸前,適有人夫牽空車一輛,餘招而乘之,徑赴車站。購票訖,汽車即發。二日半,經長崎,複乘歐舶西渡。餘方豁然動念,遂將靜子曩日所媵鳳文羅簡之屬,沉諸海中,自謂憂患之心都泯。

更二日,抵上海,餘即日入城,購僧衣一著易之,蕭然向武林去,以餘素慕聖湖之美,今應順道酬吾夙願也。既至西子湖邊,盈眸寂樂,迥絕塵寰。餘複泛瓜皮舟,之茅家埠。

既至,餘舍舟,肩挑被席數事,投靈隱寺,即宋之問\"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處也。餘進山門,複至客堂,將行李放堂外左邊,即自往右邊鵠立。

久久,有知客師出問曰:\"大師何自而來?\"

餘曰:\"從廣州來。\"

知客聞言欣然曰:\"廣東富饒之區也。\"

餘弗答,摩襟出牒示之。知客審視牒訖,複欣然導餘登南樓安息。餘視此樓頗廣,丁方可數丈,樓中一無所有,惟灰磚數方而已。

迄薄暮,齋罷,餘急就寢,即以灰磚代枕。入夜,餘忽醒,弗複成寐,又聞樓中作怪聲甚厲。餘心驚疑是間有鬼,慘栗不已,急以絨氈裹頭,力閉餘目,雖汗出如瀋,亦弗敢少動。漫漫長夜,不勝苦悶。天甫遲明,聞鍾聲,即起,詢之守夜之僧,始知樓上向多鬆鼠,故發此怪聲,來往香客,無不驚訝雲。

晨粥既畢,主持來囑餘曰:\"師遠來,晨夕無庸上殿,但出山門掃枯葉柏子,聚而焚之。\"

餘曰:\"謹受教。\"

過午,複命餘將冷泉亭石腳衰草剔淨。如是安居五日過已,餘頗覺翛然自得,竟不識人間有何憂患,有何恐怖。聽風望月,萬念都空。惟有一事,不能無憾:以是間風景為聖湖之冠,而冠蓋之流,往來如鯽,竟以清淨山門,為凡夫俗子宴遊之區,殊令人弗堪耳。

餘一日無事,偶出春淙亭眺望,忽見壁上新題,墨痕猶濕。餘細視之,即《捐官竹枝詞》數章也,其詞曰:

二品加銜四品階,皇然綠轎四人抬。

黃堂半跪稱卑府,白簡通詳署憲台。

督撫請談當座揖,臬藩接見大門開。

便宜此日稱觀察,五百光洋買得來。

大夫原不會醫生,誤被都人喚此名。

說夢但求升道府,升階何敢望參丞。

外商吏禮皆無分,兵戶刑工浪掛名。

一萬白銀能報效,燈籠馬上換京卿。

一麾分省出京華,藍頂花翎到處誇。

直與翰林爭俸滿,偶兼坐辦望厘差。

大人兩字憑他叫,小考諸童聽我枷。

莫問出身清白否,有錢再把道員加。

工賑捐輸價便宜,白銀兩百得同知。

官場逢我稱司馬,照壁憑他畫大獅。

家世問來皆票局,大夫買去署門楣。

怪他多少功牌頂,混我胸前白鷺鶿。

八成遇缺盡先班,銓補居然父母官。

刮得民膏還夙債,掩將妻耳買新歡。

若逢苦缺還求調,偏想諸曹要請安。

別有上台饒不得,一年節壽又分餐。

補褂朝珠頂似晶,冒充一個狀元郎。

教官都作加銜用,殷戶何妨苦缺當。

外放隻能掄刺史,出身原是做廚房。

可憐裁缺悲公等,丟了金錢要發狂。

小小京官不足珍,素珠金頂亦榮身。

也隨編檢稱前輩,曾向王公作上賓。

借與招牌充薙匠,呼來雅號冒儒臣。

銜條三字翰林院,誑得家人喚大人。

餘讀至此,謂其詞雅謔。首章指道員,其二郎中,其三知府,其四同知,其五知縣,其六光祿寺署丞,其七待詔,惜末章為風雨剝滅,不可辨,隻剩:

天喪斯文人影絕,官多捷徑士心寒。

一聯而已。此時科舉已廢,蓋指留學生而言也。

餘方欲行,適有少年比丘,負囊而來。餘觀其年,可十六七,麵帶深憂極恨之色。見餘即肅容合十,向餘而言曰:\"敬問阿師,此間能容我掛單否乎?\"

餘曰:\"可,吾導爾至客堂。\"

比丘曰:\"阿彌陀佛。\"

餘曰:\"子來從何許?觀子形容,勞困已極,吾請助子負囊。\"

比丘顰蹙曰:\"謝師厚意。吾果困頓,如阿師言。吾自湖南來者,吾發願參禮十方,形雖枯槁,第吾心中懊惱,固已淨盡無餘,且勿知苦為何味也。\"

晚上比丘與餘同歇樓上,餘視其衣單,均非舊物,因意其必新剃度,又一望可知其中心實有千端愁恨者。遂叩之曰:\"子出家幾載?\"

比丘聆餘言,沉思久之,淒然應餘曰:\"吾削發僅月餘耳。阿師待我殊有禮義,中心寧弗感篆?我今且語阿師以吾何由而出家者。

\"吾恨人也,自幼失怙恃。吾叔貪利,鬻餘於鄰邑巨家為嗣。一日,風雨淒迷,餘靜坐窗間,讀《唐五代詞》,適鄰家有女,亦於斯時當窗刺繡。餘引目望之,蓋代容華,如天仙臨凡也。然餘初固不敢稍萌妄念。忽一日,女繕一小小蠻箋,以紅線輕係於蜻蜓身上,令徐徐飛入餘窗。蓋領窗與餘窗斜對,僅離六尺,下有小河相界耳。餘得箋,循還雒誦,心醉其美,複豔其情,因歎曰:''''吾何修而能枉天仙下盼耶?''''由是夢魂,竟被鄰女牽係,而不能自作主持矣。此後朝夕必臨窗對晤,且饋餘以錦繡文房之屬。吾知其家貧親老,亦厚報之以金,如是者屢矣。

\"一日,女複自繡秋海棠筆袋,實以旃檀香屑見貺。餘感鄰女之心,至於萬狀,中心自念,非更得金以酬之,無以自對良心也。顧此時阮囊羞澀,遂不獲已,告貸於廝仆。不料仆陽諾而陰述諸吾義父之前。翌晨,義父嚴責餘曰:''''吾素愛汝,汝竟行同浪子耶?吾家斷無容似汝敗行之人,汝去!''''義父言畢,即草一函,囑餘挈歸,致吾叔父。餘受函入房,女猶倚窗迎餘含笑。餘正色告之曰:''''今日見擯於老父,後此何地何時,可圖良會耶?''''

\"女聆餘言,似不歡,怫然豎其一指,逡巡答餘曰:''''今夕無月,君於十一句鍾,以舴艋至吾屋後。君能之乎?''''餘亟應曰:''''能之。''''

\"餘既領香諭,自以為如天之福也,即歸至家。叔父詰餘曰:''''汝語我,將錢何所用,賭耶?交遊無賴耶?''''餘惟恭默,不敢答一辭,恐直言之,則鄰女聲名瓦解,是何可者?俄頃,叔父複問曰:''''汝究與誰人賭耶?''''餘弗答如故。遂益中吾叔父之怒,乃以桐城煙鬥,亂剝餘肩。餘忍痛不敢少動,又不敢哭。

\"黃昏後,餘潛取鄰舍漁舟,肩痛不可忍,自念今夕不行,將負諾,則痛且死,亦安能格我者?遂勉力搖舟,欸乃而去。

\"及至其宅,剛九句鍾,餘心滋慰,竟忘痛楚。停橈於屋角。待久之,不見人影,良用焦憂。忽驟雨如覆盆,餘將孤艇駛至牆緣芭蕉之下,冒風雨而立,直至四更,亦複杳然。餘心知有變,躍身入水,無知覺已。

\"迄餘漸醒,四矚竹籬茅舍,知為漁家。一翁一媼,守餘側,頻以手按餘胸次,甚殷。餘突然問曰:''''叟及夫人拯吾命耶?然餘誠無麵目,更生人世。''''

\"媼曰:''''悲哉,吾客也!客今且勿言。天必祐客平安無事,吾謝天地。''''

\"餘聞媼言辭溫厚,不覺墮淚,悉語以故。媼白發婆娑,搖頭歎曰:''''天下負心人兒,比比然也。客今後須知自重。''''

\"叟曰:''''勉乎哉,客今回頭是岸,佳也。''''

\"餘收淚跪別翁媼而行,莫審所適,悲騰恨溢,遂入嶽麓為僧。乃將腰間所係海棠筆袋並香屑葬於飛來鍾樹腳之側。後此附商人來是間。今茲茫茫宇宙,又烏睹所謂情,所謂恨耶?\"

餘聞湘僧言訖,曆曆憶及舊事,不能寧睡。忽依稀聞慈母責餘之聲,神為聳然而動,淚滿雙睫,頓發思家之感。翌朝,餘果病不能興。湘僧晨夕為餘司湯藥粥施各事,餘輒於中夜感極涕零,遂與湘僧為患難交。後此湘僧亦備審吾隱恫,形影相吊,無片刻少離。餘病兼旬,始護清健,能扶杖出山門眺望,潭映疏鍾,清人骨髓。

忽一日,監院過餘言曰:\"明日中元節,城內麥家有法事,首座命衲應赴,並詢住僧之中,誰合選為同伴者。衲以師對,首座喜甚。道師沉靜寡言,足莊山門風範,能起十方宗仰。且麥氏亦嶺南人,以師款洽,較他人方便,此吾儕不得不借重於吾師也。\"

餘答曰:\"餘出家以來,未嚐習此,舍《香讚》、《心經》、《大悲咒》而外,一無所能,恐辱命,奈何?\"

監院曰:\"瑜伽炮口,隻此亦夠。尚有侍者三人,於諸事殊練達。師第助吾等敲木魚及添香剪燭之外,無多勞。萬望吾師勿辭辛苦,則常住增光矣。\"

餘不獲已,允之。監院欣然遂去。餘語湘僧曰:\"此無益於正教,而適為人鄙夷耳。應赴之說,古未之聞。昔白起為秦將,坑長平降卒四十萬。至梁武帝時,誌公智者,提斯悲慘之事,用警獨夫好殺之心,並示所以濟拔之方。武帝遂集天下高僧,建水陸道場七晝夜,一時名僧,鹹赴其請。應赴之法,自此始。

\"餘嚐考諸《內典》:昔佛在世,為法施生,以法教化四生。人間天上,莫不以五時八教,次第調停而成熟之;諸弟子亦各分化十方,恢弘其道。迨佛滅度後,阿難等結集《三藏》,流通法寶。至漢明帝時,佛法始入震旦。唐宋以後,漸入澆漓,取為衣食之資,將作販賣之具。嗟夫,異哉!自既未度,焉能度人?譬如下井救人,二俱陷溺。且施者,與而不取之謂;今我以法與人,人以財與我,是謂貿易,雲何稱施?況本無法與人,徒資口給耶?縱有虔誠之功,不贖貪求之過。若複苟且將事,以希利養,是謂盜施主物,又謂之負債用。律有明文,嗬責非細。\"

湘僧曰:\"阿師言深有至理,令人不可置一詞也。第餘又不解誌公胡必作此懺儀,延誤天下蒼生耶?\"

餘曰:\"誌公本是菩薩化身,能以圓音利物。唐持梵唄,已無補秋毫。矧在今日凡僧,更何益之有?雲棲廣作懺法,蔓延至今,徒誤正修,以資利養,流毒沙門,其禍至烈。至於禪宗本無懺法,而今亦相率崇效,非宜深戒者乎?顧吾與子,俱是正信之人,既皈依佛,但廣說其四諦八正道,豈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同日語哉?\"

湘僧曰:\"善哉!馬鳴菩薩言:諸菩薩舍妄,一切顯真實,諸凡夫覆真,一切顯虛妄。\"

明日,餘隨監院蒞麥氏許,然餘未嚐詢其為何名,隸何地,但知其為宰官耳。

入夜,法事開場,此餘破題兒第一遭也。此時男女疊肩環觀者甚眾。監院垂睫合十,朗念真言,至\"想骨肉已分離,睹音容而何在\",聲至淒惻。及至\"嗚呼!杜鵑叫落桃花月,血染枝頭恨正長\"、又\"昔日風流都不見,綠楊芳草髑髏寒\",又\"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閑花滿地愁\"等句,則又悲健無論。斯時舉屋之人,鹹屏默無聲,注矚餘等。

餘忽聞對壁座中,有嬰宛細碎之聲,言曰:\"殆此人無疑也。回憶垂髫,恍如隔世,寧勿淒然?\"時複有男子太息曰:\"傷哉!果三郎其人也。\"

餘驟聞是言,豈不驚但?餘此際神色頓變,然不敢直視。

女郎複曰:\"似大病新瘥,我知三郎固有難言之隱耳。\"

餘默察其聲音,久之,始大悟其即麥家兄妹,為吾鄉裏,又為總角同窗。計相別五載,想其父今為宦於此。回首前塵,徒增浩歎耳。憶餘羈香江時,與麥氏兄妹結鄰於賣花街。其父固性情中人,意極可親,禦我特厚,今乃不期相遇於此,實屬前緣。餘今後或能借此一訊吾舊鄉之事,斯亦足以稍慰飄零否耶?餘心於是鎮定如常。

黎明,法事告完,果見僮仆至餘前揖曰:\"主人有命,請大師賁臨書齋便飯。\"

餘即隨之行。此時,同來諸僧鹹駭異,以彼輩未嚐知餘身世,彼意謂餘一人見招,必有殊榮極寵。蓋今之沙門,雖身在蘭闍,而情趣纓茀者,固如是耳!

及餘至齋中,見餐事陳設甚盛:有蓴菜,有醋魚、五香腐幹、桂花栗子、紅菱藕粉、三白西瓜、龍井虎跑茶、上蔣虹字退,此均為餘特備者。餘心默感麥氏,果依依有故人之意,足征長者之風,於此炎涼世態中,已屬鳳毛麟角矣。

少須,麥氏攜其一子一女出齋中,與餘為禮。餘諦認麥家兄妹,容顏如故,戲采娛親;而餘抱無涯之戚,四顧蕭條,負我負人,何以堪此?因掩麵哀咽不止。麥氏父子,深形淒愴,其女公子亦不覺為餘而作啼妝矣。

無語久之,麥氏撫餘莊然言曰:\"孺子毋愁為幸。吾久弗見爾。先是聞鄉人言,吾始知爾已離俗,吾正深悲爾天資俊爽,而世路淒其也。吾去歲挈家人僑居於此,昨夕兒輩語我,以爾來吾家作法事,令老夫驚喜交集。老夫髦矣,不料猶能會爾,寧謂此非天緣耶?爾父執之婦,昨春遷居香江,死於喉疫。今老夫願爾勿歸廣東。老夫知爾了無凡骨,請客吾家,與豚兒作伴,則爾於餘為益良多。爾意雲何者?\"

餘聞父執之妻早年去世,滿懷悲感,歎人事百變叵測也。

餘收淚啟麥氏曰:\"銘感丈人,不以殘衲見棄,中心誠惶誠恐,將奚以為報?然寺中尚有湘僧名法忍者,為吾至友,同居甚久,孺子滋不忍離之。後此孺子當時叩高軒侍教,丈人其恕我乎?\"

麥氏少思,靄然言曰:\"如是亦善,吾惟恐寺中苦爾。\"

餘即答曰:\"否,寺僧遇我俱善。敬謝丈人,垂念小子,小子何日忘之?\"

麥氏喜形於色,引餘入席。顧桌上浙中名品鹹備,奈餘心懷百憂,於此時亦味同嚼蠟耳。飯罷,餘略述東歸尋母事。

麥氏舉家靜聽,感喟無已。麥家夫人並其太夫人,亦在座中,為餘言,天心自有安排,囑餘屏除萬慮。餘感極而繼之以泣。

及餘辭行,麥家夫人出百金之票授餘,囑曰:\"孺子莫拒,納之用備急需也。\"

餘拜卻之曰:\"孺子自逗子起行時,已備二百金,至今還有其半,在衣襟之內。此恩吾惟心領,敬謝夫人。\"

餘歸山門。越數日,麥家兄妹同來靈隱,視餘於冷泉亭。餘乘間問雪梅近況何若。初,兄妹皆隱約其辭,餘不得端倪。因再叩之,凡三次。其妹微蹙其眉,太息曰:\"其如玉葬香埋何?\"

餘聞言幾踣,退立震懾,捶胸大恫曰:\"果不幸耶?\"

其兄知旨,急攙餘臂曰:\"女弟孟浪,焉有是事?實則......\"語至此,轉複慰餘曰:\"吾愛友三郎,千萬珍重。女弟此言非確,實則人傳彼姝春病頗劇耳。然吉人自有天相,萬望吾愛友切勿焦慮,至傷玉體。\"餘遂力遏其悲。

是日,麥家兄妹複邀餘同歸其家。翌晨,餘偶出後苑噓氣,適逢其妹於亭橋之上,扶欄凝睇,如有所思。既見餘至,不禁紅上梨渦,意不忍為隴中佳人將消息耳。餘將轉身欲行,其妹回眸一盼,嬌聲問曰:\"三郎其容我導君一遊苑中乎?\"

餘即鞠躬,莊然謝曰:\"那敢有勞玉趾?敬問賢妹一言,雪梅究存人世與否?賢妹可詳見告歟?\"

其妹嚶然而呻,輒搖其首曰:\"諺雲:''''繼母心肝,甚於蛇虺。''''不誠然哉?前此吾居鄉間,聞其繼母力逼雪姑為富家媳,迨出閣前一夕,竟絕粒而夭。天乎!天乎!鄉人鹹悲雪姑命薄,吾則歎人世之無良,一於至此也!\"

餘此時確得噩信,乃失聲而哭,急馳返山門,與法忍商酌,同歸嶺海,一吊雪梅之墓,冀慰貞魂。明日午後,麥氏父子,親送餘等至拱宸橋,揮淚而別。

餘與法忍至上海,始悉襟間銀票,均已不翼而飛,故不能買舟,遂與法忍決定行腳同歸。沿途托缽,蹭蹬已極。逾歲,始抵橫蒲關,入南雄邊界。既過紅梅驛,土人言此去俱為坦途,然水行不一由延能達始興。餘二人盡出所蓄,尚可敷舟資及糧食之用,於是揚帆以行。風利,數日遂過湞水,至始興縣,餘二人憂思稍解。

是夕,維舟於野渡殘揚之下。時涼秋九月矣,山川寥寂,舉目蒼涼。忽有西北風瀟颯過耳,餘悚然而聽之,又有巨物嗚嗚然襲舟而來,竟落燈光之下,如是者絡續而至。餘異而矚之,約有百數,均團臍胖蟹也。此為餘初次所見,頗覺奇趣。

法忍語餘曰:\"吾聞丹鳳山去此不遠,有張九齡故宅,吾二人明晨當紆道往觀。\"又曰:\"惜吾兩人不能痛飲,否則將此蟹煮之,複入村沽黃醑無量,爾我舉匏樽以消幽恨。奈何此夕百憂感其心耶?\"

語次,舟子以手指楓林曠刹告餘二人曰:\"此即懷庵古蘭若也,金碧飄零盡矣。父老相傳,甲申三月,吾族遺老誓師於此,不觀腐草轉磷,至今猶在?嗟乎!風景依然,而江山已非,寧不令人愀然生感,欷歔不置耶?\"

迨餘等將睡,忽而黑風暴雨遽作。餘謂法忍:\"今夕不能住宿舟中,不若同往荒殿少避風雨,明日重行。\"法忍曰:\"善。\"餘二人遂辭舟子,向楓林摩道而入。既至山門,繚垣傾記殆盡,扉亦無存者。及入,殿中都無聲響,惟見佛燈,光搖四壁。殿旁有甬道,通一耳室,餘意其為住僧寮房,故止步弗入。法忍手捫碑上題詩,讀曰:

十郡名賢請自思,座中若個是男兒。

鼎湖難挽龍髯日,鴛水爭持牛耳時。

哭盡冬青徒有淚,歌殘凝碧竟無詩。

故陵麥飯誰澆取,贏得空堂酒滿巵。

餘曰:\"此澹歸和尚貽吳梅村之詩也。當日所謂名流,忍以父母之邦,委於群胡,殘暴戮辱,亦可想而知矣。澹歸和尚固是頂天立地一堂堂男子。嗚呼!丹霞一炬,遺老幽光,至今猶屈而不申,何天心之憒憒也?\"

時暴雨忽歇,餘與法忍無言,解袱臥於殿角。餘陡然從夢中驚醒,時萬籟沉沉,微聞西風振籜,參以寒蟲斷續之聲。

忽有念《寥莪》之什於側室者,其聲酸楚無倫。聽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句,不禁沉沉大恫,心為摧折。

晨興,天無宿翳。餘視此僧,嗚呼,即餘乳媼之子潮兒也!餘愕不止;潮兒幾疑餘為鬼物,相視久之,悲咽萬狀曰:\"阿兄歸幾日矣?\"

餘曰:\"昨夕抵此,風雨兼天,故就宿殿內。賢弟何故失容?阿母無恙耶?\"

潮兒未及發言,已簌簌落淚,白餘言曰:\"慈母見背,吾心悲極為僧,廬墓於此,三經弦望矣。\"

餘聞言,震越失次,趨前抱潮兒而慟哭曰:\"吾意歸南海必先見吾媼。餘自繈褓,獨媼一人憐而撫我,不圖今已長眠。天乎!吾媼養育之恩,吾未報其萬一。天乎!吾心胃都碎矣!\"

既而潮兒導餘等出西院門,至其亡母墓前,黃土一杯,白楊蕭蕭,山鳥哀鳴其上。餘同法忍,俯伏隕涕。潮兒抆淚言曰:\"亡母感古裝夫人極矣!舍古裝夫人而外,欲得一賜惠之人,無有也。吾前月奉去一箋,不知阿兄遄歸。今會阿兄於此,亦餘夢魂所不及料,寧非蒼天垂湣?先母重泉慰矣。\"

餘等暫與潮兒為別,遂向雪梅故鄉而去。陸行假食,凡七晝夜,始抵黃葉村。讀者尚憶之乎?村即吾乳媼前此所居,吾嚐於是村為園丁者也。顧吾乳媼舊屋,既已易主,外觀自不如前,觸目多愁思耳。餘與法忍,投村邊破寺一宿。晨曦甫動,餘同法忍披募化之衣,郎當行阡陌間。此時餘心經時百轉,誠無以對吾雪梅也。

既至雪梅故宅,餘佇立,回念當日賣花經此,猶如昨晨耳。誰料雲鬢花顏,今竟化煙而去!吾憾綿綿,寧有極耶?嗟乎!雪梅亦必當憐我於永永無窮!餘羈縻世網,亦懨懨欲盡矣。惟思餘自西行以來,慈母在家,盼餘歸期,直泥牛入海,何有消息?餘誠衝幼,竟敢將阿姨、阿母殘年期望,付諸滄渤。思之,餘罪又寧可逭耶?此時餘乃戰兢而前,至門次,顫聲連呼:\"施主,施主!\"

少選,小娃出,餘審視之,果前此所遇侍兒,遺餘以金者。侍兒忽而卻立,麵容喪失,凝眸盼餘二人,若識若不識。

餘未發言,寸心碎磔,且哭且叩侍兒曰:\"子還憶賣花人否耶?雪姑今葬何許?幸子導吾一往,則吾感子恩德弗盡。吾今急不擇言,以表吾心,望子憐而恕我。\"

侍兒聞餘言,始為凜然,繼作怒容,他顧久之,厲聲曰:\"異哉!先生,人既雲亡,哭胡為者?曾謂雪姑有負於先生耶?試問鬻花郎,吾家女公子為誰魂斷也?\"言至此,複相餘身,雙頰殷然,含赬言曰:\"和尚行矣,恕奴無禮,以對和尚。\"語已返身,力闔其扉。

餘立垂首,無由申辯,不圖竟為僮娃峻絕,如剚餘以刃也。餘呆立幾不欲生人世。良久,法忍殷殷慰藉,餘不覺自緩其悲,乃轉身行,法忍隨之。既而就村間叢塚之內遍尋,直至斜陽垂落,竟不得彼姝之墓。俄而諸天曛黑,深沉萬籟,此際但有法忍與餘相對呼吸之聲而已。餘低聲語法忍曰:\"良友已矣,吾不堪更受悲愴矣!吾其了此殘生於斯乎?\"

法忍聞餘言,仰首矚天,少選,以悲哽之聲,百端慰解,並勸餘歸寺,明日更尋歸途。餘頹僵如屍,幸賴法忍扶餘,迤邐而行。

嗚呼!\"踏遍北邙三十裏,不知何處葬卿卿。\"讀者思之,餘此時愁苦,人間寧複吾匹者?餘此時淚盡矣!自覺此心竟如木石,決歸省吾師靜室,複與法忍束裝就道。而不知餘彌天幽恨,正未有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