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傅家橋似乎漸漸安靜了,雖然這裏那裏來去著許多人,但已沒有人大聲的叫喊,大家隻是憤怒地互相談著話。到得深夜,全村像睡熟了,隻有阿方的女人,在東北角上忽而高忽而低的號哭著。但在許多地方,卻埋伏著逡巡著一些握著\"武器\"的強壯的青年,輕聲地通著秘密的暗號。
小雪過後的夜,又寒冷又可怕,好不容易挨到天明。
早飯後,華生屋前的鑼聲宏亮而急促地突然響了:
嘡嘡嘡!......嘡嘡嘡!......
有人在一路叫著:
\"開祠堂門!......開祠堂門!......\"
嘡嘡嘡!......嘡嘡嘡!......
對河阿波哥那邊的鑼聲也響了:
嘡嘡嘡!......嘡嘡嘡!......
接著,四麵八方都響應起來。
傅家橋的房屋、街路、河道、田野和森林立刻震動得顫抖了。這裏那裏隻聽見叫喊聲,呼哨聲,怒罵聲。隻看見拿棍子的、背鋤頭的、拖釘耙的、肩扁擔的農民們,從各處湧了出來,奔向橋西的祠堂去。
\"打死人要償命!打死人要償命!......\"到處喧嚷著。
老人們,女人們,小孩們站在田裏和路邊觀望著,有的憤怒地蹬著腳叫著,有的發著抖哭了。
橋頭保衛隊緊緊關著門,成群的隊伍圍住了豐泰米店狂叫著:
\"叫凶手出來!叫凶手出來!......我們要燒屋子了......\"
另一個隊伍在敲橋東剛關上的各店鋪的門:
\"請老板夥計到祠堂裏去!各人憑良心說話!......\"
阿波哥帶著一個隊伍在路上揮著手:
\"不要擋住路!趕快到祠堂裏去!......趕快到祠堂裏去!......\"
華生帶二十幾個人圍住鄉公所,一齊叫著:
\"要鄉長出來!要鄉長到祠堂裏去!......請鄉長公斷!......\"
\"鄉長問什麼事!\"門裏有人大聲的問。
\"什麼事!\"有人憤怒地踢著門,叫著說。\"青天白日打死了人,難道不曉得嗎?......\"
\"啊,我去回覆!\"
過了一會兒,鄉公所的大門突然開了。一個男工站在門邊說:
\"鄉長知道了,他正在起床,請大家廳裏坐!\"
\"什麼?\"華生不覺驚疑起來,他望了望那個人的麵色,望了望裏麵的院子。\"請他出來,我們在大門外等候!\"
\"在大門外嗎?......我去通知......\"那人說著走了。
\"大家留神!\"有人喊著說。\"那是個狐狸精!......我們後退三步!......兩邊分開!......把鋤頭握緊!......叫後麵的人上來!......\"
但是裏麵沒有動靜。過了一會兒,那男工又來了。
\"鄉長說,千萬對不住大家,他在洗臉了......\"
\"狗養的!\"有人罵著說,\"你去問他,洗了臉還有什麼嗎?我們這許多人等著他一個,告訴他,休擺臭架子吧!......\"
\"是......\"
那男工才答應一聲,裏麵忽然腳步響了。
華生非常驚詫起來,他後麵那些人把武器放下了。
出來的正是鄉長傅青山,他前麵是黑麻子、孟生校長和阿如老板。阿如老板被反縛著,滿臉青筋創傷,兩個穿便衣的保衛隊丁牽著他。傅青山一路用手杖打著阿如老板的腿子,一麵罵著:
\"你這畜生!你休想活了!我平日沒仔細,錯看了你!你居然打死了別人!......還不快走!......你害得我好苦呀!......\"他看見華生,和氣地點點頭說,\"真是對不起你們,勞你們久等了。我向來是起得遲的,今天給這畜生害死了,連勝也沒有洗幹淨,空肚子跑出門來......\"
\"到祠堂再吃東西吧!\"華生譏刺地說。
\"是呀,我知道,\"傅青山苦笑著說。\"我自己就該吃棍子的,因為我做鄉長,竟會鬧出這禍事來,咳咳,走吧,......這畜生,他昨天竟還敢跑到我這裏來求情,我當時就把他捆起來,要親手槍斃他的,但是仔細一想,打死了他倒反而沒有證據,變做我們也犯罪了,並且也便宜了他,所以隻把他打了幾頓......現在可以交給你們了,由你們大家打吧......但不要打得太狠了,暫時給他留一口氣......先開祠堂門公斷了再說......我們要先把罪案定下來,大家說槍斃就槍斃,剝皮就剝皮,開過祠堂門,我們就合法了。是的,開祠堂門是頂好的辦法!......今天決不放過他!把他千刀萬剮!......\"
傅青山一路這樣的說著,時時提起棍子來趕打著阿如老板的腿子。大家最先本想扯住他的領子,先給他一頓打,但聽見傅青山的話,按捺住了。
\"這狐狸精想的一點也不錯,\"華生想,\"我們且公斷了再打他。......但是他今天忽然變了,句句說的是公道話,難道改邪歸正了嗎?......我們明明是來逼他出去的,難道他怕了我們嗎?\"
華生一路想著,一路對人群揮著手,叫大家趕快到祠堂裏去。
跟上來的人漸漸多了,他們聽見說捉到了凶手,都想搶近來仔細看一看。
\"惡貫滿盈了!......\"大家痛快地叫著說,\"犯了罪,誰也不會饒恕他的!......傅家橋從此少了一個大禍根......\"
\"今天鄉長說的是公道話,......\"有人喃喃地說,\"別人捉不到凶手,給他捉到了,也虧得他嗬......\"
大家擁擠著,過了橋,不久就到了傅家橋的祠堂。
祠堂裏外已經很擁擠,聽見說鄉長帶著凶手來了,終於勉強地讓出一條路來。
大門內是個極寬大的走廊,兩邊有門通到樓上的後台和院子中央的戲台。傅青山和黑麻子,孟生校長帶著阿如老板從左邊的小門上去到了戲台上。
擁擠在戲台周圍,兩邊走廊和正殿上的人群,立刻起了嘈雜的呐喊:
\"殺人償命!殺人償命!......\"
戲台上已經坐滿了人:是保長,甲長和一些老人,其中有阿浩叔,阿品哥,阿生哥......傅青山把阿如老板推倒在台上。阿如老板朝著大殿跪著,低著頭,動也不敢動。
\"全在那裏了,\"阿波哥把華生拉到一旁,極低聲的說。\"不要大意,今天傅青山很可疑,留心他出花樣......我已經派了十幾個人埋伏在後台了......\"
\"你我站在台前,緊急時跳上去......\"華生說著,和阿波哥擠到了戲台前兩個角落裏。
傅青山首先和台上的人打了招呼,然後站到戲台的前方,往四處望了一望,接著拍了三下掌。
人群漸漸靜默了,大家用腳尖站著,伸長著頭頸,一齊望著他。
\"我把凶手提來了,\"他仰著頭,大聲地說,\"聽大家辦......\"
\"殺!殺!殺!......\"人群呐喊起來。
傅青山重又拍著掌,待大家靜默後,他又說了下去:
\"我們要他償命!......\"
台下又起了一陣呐喊。
\"國有國法,家有家法,天羅地網,插翅難飛!......\"他擺動著頭。
台下又接著一陣呐喊。
\"我們開祠堂公斷,要存心正直,不可偏袒一絲一毫,讓凶手死而無怨!所以......我們要照老規矩,先向祖宗發誓!......\"
台上的人連連點著頭,台下又起了一陣呐喊。
\"這話有理!......這是老規矩!......\"
\"台上的人跪下,\"他說著首先遠遠對著大廳跪了下去。\"台下的人低著頭......\"
台上的人全跪下了,台下的人都低下了頭。可怕的靜默。過了一刻,傅青山捧著一張黃紙,大聲地念了起來:
\"本祠子傅青山,率領族人長幼老弱,俯伏在地,謹告祖先,自遠祖創基以來,本族子孫,世代興旺,士農工商,安居樂業,男女老少,孝悌忠信,從無禍延子孫,罪當誅戮......今茲不幸,忽遭大禍,來此開議,驚擾祖先。尚祈在天之靈,明鑒此心,杜根絕禍,為子孫世世造福。青山等倘有心存不正,挾嫌懷私,判斷不公,即屬死有餘辜,\"他忽然仰起頭來,緊蹙著眉頭舉起右手,提高了喉嚨:\"斷子絕孫!\"
\"斷子絕孫!\"群眾一齊舉起手來叫著。空氣給震動得呼嘯起來,接著半空中起了低聲的回音,仿佛有不可計數的鬼魂在和著。
\"斷子絕孫!\"
宣誓完結了。傅青山把那張黃紙焚燒在台上,然後顯得非常疲乏的樣子,頹唐地站了起來,坐倒在一把椅子上,喘著氣。隨後他從衣袋裏摸出一隻金表來,皺著眉頭,望了一望。
\"九點鍾了,\"他說。\"我們先來問證人:阿方女人,阿元嫂,葛生夫妻,豐泰米店長工!\"
\"鄉長說,先問證人!\"黑麻子大聲叫著:\"阿方女人,阿元嫂,葛生夫妻,豐泰米店長工,都到台上來!\"
台下起了喧嘩,有的在找人,有的在議論。
\"這裏都是男人,哪來女人!\"有人這樣叫著。
\"到外麵去找來,到家裏去喊來!\"有人回答著。
葛生哥首先踉蹌地走上了戲台,低著頭,勉強睜著模糊迷朦的眼睛,靠著角上的一個柱子站著。
接著豐泰米店的長工上來了。他麵如土色,戰栗著身子,對著台上的人行了一禮,便站在葛生哥的後麵。
台下立刻起來了一陣嘈雜聲。
\"正是他!正是他!他和阿如老板一道去的!......\"
\"彌陀佛什麼事呀?......可憐他沒一點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