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的吉期差三天了,財主的大屋門口來去進出的人如鱗一般的多,如梭一般的忙。大屋內的各處柱上都貼著紅的對聯,有幾間門旁貼著\"局房\"、\"庫房\"等等的紅條,院子的上麵,搭著雪白的帳篷、篷的下麵結著紅色的彩球。玻璃的花燈,分出許多大小方圓的種類,掛滿了堂內堂外,軒內軒外,以及走廊等處。凡是財主的親戚都已先後於吉期一星期前全家老小的來了。幫忙時幫忙,沒有忙可幫時他們便湊上四人這裏一桌,那裏一桌的打牌。全屋如要崩倒似的噪鬧,清靜連在夜深也不敢來窺視了。
財主的心中深深的藏著隱憂,臉上裝出微笑。他在喧嘩中不時沉思著。所有的嫁妝已破例的於一星期前分三次用船秘密接來,這一層可以不必擔憂。現在隻怕人手繁雜,盜賊混人和花轎抬到半途,新娘子被土匪劫去。上海戰爭得這樣利害,寧波獨立的風聲又緊,前幾天鎮海關外都說有四隻兵艦示威。那裏的人每天有不少搬到鄉間來。但是這裏的鄉間比不來別處,這裏離鎮海隻有二十四裏!如果海軍在柴橋上陸去柑寧波或鎮海之背,那這裏便要變成戰場了!
吉期越近,財主的心越慌了。他叮囑總管一切簡省,不要力求熱鬧。從小(石契)頭,他又借來了幾個警察。他在白天假裝著鎮靜,在夜裏睡不熟覺。別人嘴裏雖說他眼腫是因為忙碌的緣故,其實心裏何嚐不曉得他是為的擔憂。
遠近的賀禮大半都於前一天送來。許多賀客因為他是財主,恐怕賀禮過輕了難看,都加倍的送。例如劃船的阿本,他也借湊了一點去送了四角。
王家橋雖然是在山內,人家喊它為\"鄉下\",可是人煙稠密得像一個小鎮。幾條大小路多在屋囗裏穿過。如果細細的計算一下,至少也有五六百人家。(他們都是一些善人,男女老幼在百忙中也念\"阿彌陀佛\"。)這裏麵,沒有送賀禮的大約還沒有五十家,他們都想和財主要好。
吉期前一天晚上,喜筵開始了。這一餐叫做\"殺豬飯\",因為第二日五更敬神的豬羊須在那晚殺好。照規矩,這一餐是隻給自己最親的族內和辦事人吃的,但是因為財主有錢,菜又好,桌數又備得多,遠近的人多來吃了。
在那晚,財主的耳膜快被\"恭喜\"撞破了,雖然他還不大出去招呼!
第二天,財主的心的負擔更沉重了。他夜裏做了一個惡夢:一個穿緞袍的不相識的先生坐著轎子來會他。他一走出去那個不相識者便和轎夫把他拖人轎內,飛也似的抬著他走了。他知道這就是所謂土匪架人,他又知道,他是做不得聲的,他隻在轎內縮做一團的坐著。跑了一會,仿佛跑到山上了。那上匪仍不肯放,隻是滿山的亂跑。他知道這是要混亂追者的眼目,使他們找不到盜窟。忽然,轎子在岩石上一撞,他和轎子就從山上滾了下去......他醒了。一他醒來不久,大約五更,便起來穿帶著帶了兒子拜祖先了。他非常誠心的懇切的--甚至眼淚往肚裏流了--祈求祖先保他平安。他多拜了八拜。
早上的一餐酒席叫\"享先飯\",也是隻給最親的族內人和辦事人吃的,這一餐沒有外客來吃。
中午的一餐是\"正席\",遠近的賀客都紛紛於十一時前來到了。花轎已於九時前抬去接新娘子,財主暗地裏捏著一把汗。賀客填滿了這樣大的一所屋子,他不敢在人群中多坐多立。十一點多,正席開始了。近處住著的人家聽見大屋內在奏樂,許多小孩子多從隔河的跑了過去,或在隔河的望著。有幾家婦女可以在屋上望見大屋的便預備了一個梯子,不時的爬上去望一望,把自己的男孩子放到屋上去,自己和女孩站在梯子上。他們都知道花轎將於散席前來到,她們又相信財主家的花轎和別人家的不同,財主家的新娘子的鋪陳比別人家的多,財主家的一切花樣和別人家的不同,所以她們必須擴一擴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