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佛爺西巡!洋兵打進來了!”
晁子軒撲進了院門。他的腿腳有點不方便,拄著拐棍,右手的紙扇忘了扇,身上的短袖綢衫濕透了,額頭上的汗如線串著的珍珠一般,直往下淌。他的前腳剛剛邁進門檻,顫抖的聲音就喊了出來。
長天一片肅穆,西邊的天幕如被火焰燒得通紅,遙遠的天際,隱隱約約有隆隆的炮聲傳來。樹枝上,知了像和炮聲比賽似的,叫得此起彼伏,絲毫不受影響。
聽到聲音,從京西胭脂鋪店堂裏跑出三個年輕人。他們穿著絲綢短衫,各自手裏抓了一把紙扇,不停地扇著。店堂向院子開有後門,他們是從三個不同的後門跨進院子的。這三個人中,有兩個是晁子軒的兒子:長子信文,次子信武。另一個三十多歲,出來的那扇門離照壁遠些,所以他落在最後。他是京西胭脂鋪掌櫃晁子霖的長子信仁。
晁子軒剛剛轉過照壁,兩個兒子已經搶到他的麵前,爭著問情況。晁子軒用拐杖在地上杵了兩下,右手的扇子快速地扇著,臉上掛滿了汗。晁信文顧不得自己了,忙用手裏的扇子扇父親的後背。
晁子軒不理會兒子,卻問站在後麵的信仁:“你爹呢?”“在後院呢。”晁信仁說,“二叔,今兒個又有什麼不好的消息?”
晁子軒看了看正門上麵的“誠義仁信”四字金匾。這是一個三進的四合院,照壁後麵是一口天井,四麵回廊,雕梁畫棟,雖比不上王府,卻也是大富大貴的人家。院子裏的樹已經有幾十年了,挺拔高大,濃蔭蔽日,平常倒是一個極好的處所,今天,這知了卻叫得人心煩。
晁子軒將手裏的紙扇扔給老二,伸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沿著回廊向正堂走去,一邊走一邊說:“皇上和太後跑了,說是西巡。洋兵已經破城,北京城恐怕要遭難了。”
“破城了?”晁信文和晁信武兄弟倆同時驚叫了一聲。晁信仁露出驚愕的神色,有些惶恐地說:“二叔,那您快想辦法啊。”晁子軒停下來,掉過頭看了看信仁,說:“信仁啊,這恐怕是一次劫難啊,躲得過躲不過,就在這兩天了。你勸勸你爹,還是去西邊躲一躲吧。西太後和皇上都可以西巡,我們平頭百姓為什麼不能去?好漢不吃眼前虧,避開洋兵,等局勢穩了再回來。”
“我爹哪裏肯聽我的?”晁信仁有些懊惱地說。晁信武說:“那我們不能這樣等死啊。”
晁信文說:“爹,您快點想辦法勸一勸大伯吧。”晁子軒擺了擺頭,什麼都沒說,轉身從天井邊的廊道向前走去。晁家是京西的大家族,共四子,老大子霖,是晁氏家族的主心骨,也是京西胭脂鋪的大掌櫃。老二子軒,年輕的時候是個敗家子,染上過鴉片,被晁家老爺子打折了一條腿,至今走起路來還是一瘸一瘸的。長子信文出生之後,子軒才開始浪子回頭,現在主要負責處理京西胭脂鋪與官家的聯絡。老三子瞻,主要負責家庭作坊的生產。老四子寅,主要負責前店的銷售。
早在幾個月前,北京鬧拳民,政府雖然一再下諭旨剿滅,可越剿越多,越剿越亂。坊間傳說,這些拳民其實是受慈禧太後暗中指使的,目的就是想借助拳民逼一逼洋人,替太後出一口惡氣。
那時,晁子軒就勸過大哥,是不是暫時避一避,可大哥不肯。到了五月底,外國政府以保護使館為名,強行向北京城派兵,晁子軒聽宮裏傳出的消息說,外國人這次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太後又聽信讒言,以為拳民真的刀槍不入,可以對付洋槍洋炮。果然,到了六月,局勢更加亂了,拳民在京城四處搜殺洋人,圍燒教堂。
那段時間,晁子軒天天隻做一件事--找宮裏的熟人打聽局勢。宮裏負責采買的劉公公,是太後麵前的紅人,從他口裏傳出的消息,是一片大好。說自從鴉片戰爭以來,朝廷受盡了洋人的欺辱,這次要借助拳民好好出一出這口惡氣。但從另一些人那裏得到的消息,卻沒有那麼樂觀。有些膽大的私下裏說,西宮太後一個女人家,能有多少見識?又常年生活在深宮之中,對外麵的事一概不知,完全聽信身邊幾個人在那裏胡說八道,人家說什麼,她就信什麼。
六月,果然傳來洋兵在天津大沽登陸,正向北京殺來的消息。同時,還得到消息說,北京的一些達官貴人,早已經做好準備,一旦洋兵接近北京,他們隨時舉家逃走。甚至有些高官已經安排家眷等,分散離開了北京。另一些消息靈通的商人也都紛紛離去。那時,晁子軒已經數次和晁子霖商量,京西胭脂鋪是不是也要考慮避一下風頭。晁子霖的態度堅決不容置疑:不走。
晁子軒正急急地往前走,迎麵見大哥跨出門來,他的身邊跟著三弟子瞻和四弟子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