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令人欣慰,他們同樣地感動。兩三年內,海外就出了不同的版本,並多次再版和連載。可見我們有差不多的血脈在連結。
我在“文學周”期間與山東大學和山東師範大學的對話錄,發表時間與《古船》的出版間隔了七八年;而且《古船》在山東方麵的首發式,也在濟南的大學區舉行。從時間的延續中、我的文字的變化中,正可互為印證和說明。
我自認為創作是自然和必然的延長,我並無質的改變,更沒有隨著世俗的要求而背離什麼。昨天是今天的根據,今天也會是昨天的證明。
敘事性作品與“言論”的關係,絕不像有人認為的那麼對立和不同。它們僅有的一點不同隻是形式上的。它們血源既同,其餘即可不計。
我相信魯迅先生的話:從血管裏流出來的都是血。
我們要求自己、也要求別人像流血般地寫作,這是過分的苛求嗎?
是苟求,也是一種基本的要求。
我不認為作家應該或必須是一位“小說家”—這個近乎常識的理解在今天卻被越來越多的文學人士混淆了。他們自覺不自覺地將作家“等同於”小說家。這種混淆是非常不幸的。
“小說家”可以用通俗的、敘事的形式來傳遞心靈的那一份愛,來播撒心靈的聲音;也可以僅僅講一些合口入耳的故事。
而作家就不同了。人們有理由要求作家綜合出更多、更新的東西。所以作家是人類的發聲器官,他發聲,他才有美,有真,有力量,有不絕的繼承。
他們善意地要求我好好做一個“小說家”,是我所不能聽從的。我這兒,永遠也不會將敘事作品看得一定高於其他形式的作品。因為我隻尊崇人的勞動、人的靈魂。
對於一個人而言,文學絕不僅僅是被藝術化了的文字組合。正是基於這樣的理解,真正的作家才能提筆寫出屬於他自己的第一行敘事作品……
1995年11月8日
更多的憶想
這本書斷斷續續寫了許多年。因為時間拖得太久,所以還得改下去。它至今尚未發表,也未出過單行本。
它在我已經發表和出版過的所有作品中,其長度僅次於長篇小說《家族》。上卷寫完後,因病擱置了一年;而下卷開始時,又被別的創作計劃所打斷。它好像總是一些零散的片斷……
那些關於一個家族的過去和今天,關於一個詩人對於時代生活的複雜感知,或化為一個偶然的事件,或呈現一種情緒和一片斑斕的風景,相疊相連,堆積如山,有時又像浪湧一樣聳起,直向著作者壓過來。
我無法不常常沉浸在它的氣氛之中,難以自拔。每當這樣的時刻,我就停下手中其他的工作,將其一一記下。而往往是數行文字、一個畫麵,又引出了更多的憶想……這些交替出現的回憶和思緒有時並不連貫,也並非按部就班和頭尾照應;但唯其如此,才更為符合我理解中的真實。
一部記錄的真實—裏裏外外的真實,該是寫作者的最高要求。關於它的一次次回憶令我迷惑,又感激不已。我多次驚訝地發現:我曾有過這樣的經驗和情感,走過了那麼多的山川大地,看過了那麼多的人和動植物,我與它們的對話原來一直未曾中止,它們隻在潛隱處連綴不息,行進著,滋養著,豐富和造就了我的情懷。
無論是白天或黑夜,隻要安靜下來就不免走進一種懷念之中。剩下的時間就是記錄,是盡可能逼真無誤地記下。這就應了此書的題目。
我不能說自己就是那個“詩人”。雖然它以第一人稱寫出,也隻是為了有助於自己對詩和詩人的理解。我在充分的、努力的理解之中而感動。寫作時常常陷於難以抑製的衝動和感激。我追憶中的人和事、動物和植物,它們更多地出於自身體驗。美好的回憶讓我懷念青春的歲月,留戀它征服一切的魅力。
作為一個詩人多麼痛苦和幸福。我注視著和理解著我的主人公的全部。但他仍然是幸福大於哀傷。因為他有自娛的機會和能力,他與自己往昔中的一切都緊密相係,須臾難離。那些美麗的童年遭際和苦難,都一起幫助他戰勝長長的憂鬱。他於是很值得信任,很勇敢,很愛真理,很珍視友誼……
一個為背叛所傷的詩人在自吟—這就是一部書的真實簡括。
在關於詩人的記錄中,作為作者,我越來越相信,一個人一生的行為,其實從很早很早起、也許是從他這個生命產生之前就決定了許多。因為一個人所誕生的家族、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都極大地塑造了和規定了。那麼,對這種種規定性的追究和拷問,就是一個記錄者的重要責任和工作。
有一種欣然的心情、感激的心情,在寫作中湧動著,充盈著。這使我有可能解除疲倦和其他不安,變得從容冷靜。我正設法像詩人一樣,直麵人生所遭逢的一切,敢於談論人性之中無法回避的醜。人類所有的悲涼緣何而生,讓我像主人公一樣長思不絕。
我承認,無論是多麼敏感多思、執拗於往昔的人,關於他自己的某些事件、某些憶想,也往往會稍縱即逝。所以我們必須得重視文字記錄的重要性。它們被固定下來,展平開來,才可以照應他的人生。異常困苦和艱難的歲月不是已經褪盡,而是正在迎麵走來—人需要不斷補給的勇氣和耐力,需要更多的韌性。最終的勝利屬於能夠回憶者。平庸的人沒有過去和未來,而隻有眼前的一片狹窄。
詩人誕生於東部荒原,等於是大漠一粒。這粒砂子此刻被人撿起,撫摸歎息。我禁不住在陽光下看它的折光、它的顏色和它的變幻。掂一掂,似乎沒有重量。但一掬砂子、難以托舉的廣漠,都由這樣的砂子構成。它如何來到此地,如何融入原野,如何聲形不彰,都值得細細說起。它曾經承受的磨損、擊打、衝刷和最初接受的粉碎性撞破,都隱在了小小的軀體之內。
於是這長長的、幾乎是沒有盡頭的追尋就開始了。一粒等於大漠。大漠凝於一粒。我把它緊緊貼於心扉,感受它生命的硬度和溫暖。午夜,激動難眠。
有人讀過初稿時,說它像一些“人生卡片”。我恍然大悟般地暢悅。
正是如此。卡片,長時間積聚的卡片,帶著記錄那一刻的溫熱或冷淡,彙成了一條河。這是一條縱橫流淌、未加管束的河流。它分出太多的支汊,慢慢汪成一片片水灣。
那麼寫作就是重新組合和整理這些卡片,使之條理和對應。這樣,洶湧的河流不再泛濫,多重的水汊開始歸一。它們這樣在大地上流淌,發出汩汩之聲。
也正因為是一些卡片,才有了另一種可能:重新組合拚接。不過這就需要讀者去做了,不同的讀者會用不同的拚法去拚接連貫。
不變的是卡片本身,是它已經凝固的顏色和重量。
我隻是許多拚接組合者之中的一個。不過我在這漫長的工作中太專注、太入迷,終於在全書的結尾部分再也忍不住,與詩人在同一個節拍中長吟起來。
這歌聲讓我全身顫栗。我在這歌聲中暗暗自語:能夠愛是多麼美好!能夠吟唱是多麼美好!能夠追憶是多麼美好!
時間消逝了就是消逝了。但人的精神被時間所負載,會成為時間之流擱置和遺留的固體。
1995年11月9日
我的偏愛
《融入野地》一文,是我的“非敘事性作品”中影響較大的一篇,被多種選刊和選本轉載過。我自己也偏愛它。它寫於我第三次住院的當中和以後。病榻兩月,時間漫漫,有不斷的追思和總結。我覺得要說的話太多,已不是一篇言論或一部情節性作品所能表達。
那時就沉浸在這種狀態之中,看著四周的一片潔白。
我很長時間以來就被一種感知所打動。它支持我、支撐我,給我以力量。但我很少去觸及它。它是難言的,既抽象又具體清晰。它更多的是化為一個意象,無邊地輻射著、照耀著,將我融化和分解。我在其中生長、向上、充實,四肢充滿了力量,心中裝滿了勇氣。
在寫作《九月寓言》的五年多時間裏,我一直都擁有著那樣的感知。那時忙於寫作長篇,心弦既繃緊,又快樂地撥動。這大大恩惠我援助我的一份感知,終要在未來的一天全部寫出。它遙遠又切近,闊大得無邊無際。我該怎麼表達?它是我許多年來從大地上找到的、聽到的、用心去捕捉到的。
繁重的寫作暫且放棄的兩個多月,我在肉體難忍的痛苦中咀嚼著。經曆了長長的跌落,像自由落體……我在這身軀的震蕩衝撞中飛升。難眠的白色長夜,卻想念著蓬蓬勃勃、無邊生長的綠色。綠色的火焰在燎動呼叫,又被霧幔吸去一切聲息。大地在四周伸展肢體,豐腴而茁壯,是仁厚無私的父親和寬容溫暖的母親……在肉體的陣陣痛疼中,人能在深夜流下眼淚。
第一筆寫出來,幾天之後又寫下幾行。這樣,我於炎熱的夏天,帶著一篇未完成的稿子出院了。然後是繼續著那種感激的心情,像報答似的寫下去。寫得慢極了,從未有過的緩慢。我屏住呼吸,唯恐將那份長久的感知在恍惚和鬆弛中遺失。
《夜思》一文是單獨成篇的非小說類作品中較長的。它是從遠方歸來後的一次長長傾吐。我相信預感是準確的:我們處在了一個時代的轉折之地。這篇長文是對於自己長長的總結和反思,而並非是向外擲出。自我叮囑的時刻來到了,自我守護的時刻也來到了。對於自己的所有準則、要求,都需求助於長遠的支撐,比如悠久的曆史和土地的力量。一點點衝動和激昂都無濟於事。
寫這篇長文時我不斷地想到了魯迅先生。中國文壇上曾產生過先生這樣的傑出人物,無論如何是一個奇跡。我在這一年裏一遍又一遍細讀先生的所有文字,生出了陣陣驚訝:在那些繁複蕪雜、龍蟲糾纏的黑暗時世,先生竟始終充滿了理性,麵對公敵時幾乎從未錯過。
我這才明白先生除了一些犀利的華章美文之外,為什麼會有那麼精粹的學術論文和敘事性作品。原來他首先擁有一顆偉大而崇高的、永不萎縮的心靈。在任何時代,人的潔淨才是最重要的。人可以犯各種錯誤,但心靈應該是潔淨的。作為一個作家,如果沒有這樣的心靈,就不會產生出精美的創作。依此看來,那些總試圖把心靈與創作割裂開來、幻想以欺世和戲弄換取不朽的一念,是多麼虛妄。
我想盡力寫出自己對這個時代的理解。這種理解也許非常之淺薄,但確是我在勞作和探求中所得。
也正是與《夜思》同時,寫出了《獨語》。本來它們是同一篇文章,但後來發現可以分開。我的獨白與他人的獨白不可能同一。因為我有我的處境、遭遇、感覺和心情。獨白遭受攻訐是正常的,但他們因為我的不“同一”而故意汙損,就無聊之至。我的感激和摯愛、無法表述的悲憫,十分充盈。如果此刻連無恥也不敢指斥,怯於言“不”,那麼無論怎樣宣布他有汪洋般的“愛”,也都不過是一種虛偽和欺世。“愛”與苟且、汙濁,跟隨和廝混,當有明顯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