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你的眼睛像太陽(1 / 1)

我有一個姐姐。

她長我兩年。或者說我出生晚她兩年。

不過要是沒了年齡的差距,有時我更覺得自己才是姐姐。

姐姐愛哭,而我很堅強;姐姐膽小,而我很勇敢。

大人們也常常開玩笑地說:“姐姐是妹妹,妹妹是姐姐。”一日又一日地,我竟把玩笑當了真。

說起來,我和姐姐出生地相隔甚遠。我生在南方,姐姐生在北方,我們之間隔了整整一條江。

許是地理差異和生活環境導致,我和姐姐竟無半分相似之處,眼睛、鼻子、嘴巴,性格上更是大相徑庭。

可每逢過年過節,爸爸媽媽回鄉時,村裏的老人總會閉著眼睛說出幾句違心的話:“不虧是姐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每當他們說完這些話時,總要故作不在意地瞥一眼爸爸媽媽,直到他們的臉上露出了那副極不自然的笑容並附和上幾句以表認同的話後,老人們才又會拍著大腿大笑起來,仿佛剛才有人講了一個多麼好笑的笑話。

而每當這時,我都會在心裏默默地比劃:眼睛?鼻子?嘴巴?難道…是耳朵?

……

“哦呦,江二屋老大家那個女兒,指不定是他老婆在外麵和其他男人鬼混生下來的……”

“我可聽說了,江誌兵那老婆早年死了爹,你說她娘一個女人怎麼拉扯大兩個娃?”

“可不是嘛……”

“嘖嘖……”

“說起來,你曉得……”

接著又是一陣陣窸窸窣窣的笑聲,那股帶著某種特殊意味的笑,尖銳刺耳的笑,拉得很長很長。我記不得自己還在哪裏聽過類似的話,又在哪裏見過這般的嘴臉。

臨近小年,偶爾幾戶人家點著了爆竹。

爆竹劈裏啪啦,老人嘻嘻哈哈,那時我已經清楚這不是可以讓人開心的話,他們卻笑得那般快樂。

我和媽媽靜靜地站在巷子口,她握著我的手忽然攥緊,我想要離開卻鬆不掉媽媽緊攥的手掌。

老人們的笑聲越來越響,媽媽攥著我的手也越來越緊,我終於輕輕喊出聲,“媽媽…媽媽?”

我忽地抬頭望到了媽媽那雙猩紅的眼,仿佛那個季節裏最辣眼的太陽,卻不像太陽溫暖,是瑟瑟涼風中落在皮膚的雨,又是刺骨的寒風裏透過棉衣的雪,一點一點地打在我的眼中。

我忽然變得害怕了,我握緊媽媽就要鬆開我的手,我想替她抹掉不斷線的眼淚。

媽媽不是說過,被人欺負了就要欺負回去別人才不會繼續欺負你嗎?我們為什麼不罵回去?為什麼隻能掉眼淚?

媽媽你別哭。

……

那個晚上媽媽和奶奶大吵了一架,我第一次見到那樣的媽媽,她用我從未聽過的語氣說出來最難聽的話。

窗外鄰裏鄰舍院裏的燈忽地亮堂起來,已經到了飯點,我家的灶裏還沒有生火。

媽媽執意帶著我和姐姐去城裏,爺爺剛從別家耍回來,忙趕著攔住她,爸爸沒有說什麼替媽媽攔下了爺爺。我心裏慶幸,爸爸是站在媽媽這邊的。

媽媽拉著我們離開時,她摔門說的最後一句話,“以後她們都我媽來帶!我媽既然能一個人帶大她的兩個孩子,也能養好她的孫女!”

說完,媽媽頭也不回地帶著我們走出了大門。我們一路上頂著不知多少人的目光,媽媽叫我們不要低頭,往前走就好。

當經過那家碎嘴李大媽的院門口時,李大媽似乎沒有臉皮,仍訕笑著問我們:“誌兵嫂,帶著兩個娃是要去哪啊?”她仿佛沒有聽到剛才我家爭吵的聲音,先前那股刺耳的笑聲也不來自她。

媽媽沒有理會隻是狠狠地白了她一眼,事畢又吐出一口“晦氣”在她家院門口。

李大媽剛要發作,爸爸早已追上了我們,我便見她悄悄躲回了自家院裏。

去城裏的路很長也很靜,我第一次坐車,路上遇到不少村子的人爸爸都會慢下來等著和他們問句好,偶爾開遠了聽到有人羨慕我家的車。要是放在前幾天我都會驕傲地仰著頭,聽著他們恭維的話——我家是村裏第一個買上車的。可現在我卻高興不起來。

車子越開越遠,我望著身後嫋嫋升起的炊煙,晚霞染紅了半邊天,彌霧滾向猩紅的落日,纏纏綿綿又不斷。

身後的泥巴路變得渺小,漸漸消失在我的視野,我莫自地感到如果離開了這裏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心裏哼了一聲,我才不喜歡這裏。我喜歡媽媽,這裏的人討厭媽媽,我討厭這裏。

那時一切在我看來都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媽媽的光彩不會褪去,爸爸永遠站在我們身邊。

那時因為太過孩子心,於是天真地以為那些看似悲傷的眼睛背後是猩紅的太陽,太陽東升西落,悲傷也會隨著太陽的起落淡化。

而我忘不掉的那雙眼睛,又在我十歲那年映著的猩紅的太陽,一點一點地浮現在孩子的眸中。

那個時候的我好天真,以為流淚的眼睛是太陽,大人的眼淚不憂傷,以為永遠就是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