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3章 如意鎮中的賭坊(番外-大結局)(1 / 3)

恰過了午時。

這個時辰,本不是山城裏最熱鬧的時候。

然而這一天,某位不請自來的山神大人從九轉小街的街角轉出來後,便在如意鎮的幾條主要街道上晃蕩著,時不時和麵帶驚恐的路過鎮民打個招呼,甚至還毫無外來客自覺地常常停下來,在各家各戶的院落門口打量著,被發現了也恬不知恥地笑著衝主人家招手,像是在這山城裏活了大半輩子。

這是小房東家的幺叔……要是衝著他扔幾顆菜根子過去,會不會太不客氣了?

滿鎮的老小如是想。

然而至今也未見到楚歌的身影,讓各家各戶都有些不好意思自作主張——將外來客扔出山城去,一直是小房東鍾愛的“差事”,她既然到此時都沒有出手,想必這位“幺叔”……還沒惹出什麼禍來。

於是在短暫的震驚後,滿鎮老小皆心照不宣地側過了頭,把山神大人當成了不小心闖進山城的小狼崽,再不去管他。到天光漸漸往西邊斜了幾分之際,除了尚未懂事的娃兒還會衝中山神咿呀呀做著鬼臉,再也沒有誰顧得上這位“幺叔”了。

中山神就這麼孤零零地在街麵上晃悠著,直到快將除九轉小街外的另外七條街道都晃了個遍,才有些茫然起來——如意鎮裏不過區區三百一十四戶人家,和他澤州城相較,根本就是個彈丸之地,可要找個隨處可藏的小小石鼎,似乎也麻煩得很。

他總不能直接衝到每家每戶的爐灶裏去……從嗆死個人的煤灰裏翻出土地老頭的神龕來。

山神大人就這麼恍恍惚惚地往前走著,眼看再轉個彎就又要走到了第二大街上,他終於垮了雙肩,緩步停在了岔路口。

他自以為早就琢磨透了侄女的所有心思,卻沒想到歌兒藏東西的本事……遠在他意料之外。

她明明忙著要護庇這百裏群山的平安,連“迎接”自家幺叔這種大事都沒來得及顧上,這會兒能把那神龕藏到哪裏去?

偶爾有鎮民往這岔路口走來,遠遠看到茫然佇立的中山神,都趕緊避開了去,不惜多繞點遠路,也不肯往小房東家的這位“幺叔”身邊靠近過來,更別說刻意來打擾他了。

於是山神大人得以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對著眼前的三個方向發呆——也許那個鬼仙小子有句話還真的說對了,這裏是侄女的山城,他這個遠道而來的山神……算什麼?

“你還說他不是黃鼠狼……每次來咱們這裏,他都一副賊眉鼠眼的模樣,到處偷看,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中山神猶自茫然之際,身後驟然響起個全不掩飾鄙夷味道的聲音,那嗓音已有幾分成年男子的渾厚感,卻還後勁不足,透著些許顯得略為高亢的沙啞。

這聲音竟離他極近,像是根本不忌諱他的存在,全然不像中山神一路而來碰到過、刻意避開他的每一位山城百姓。

中山神這下倒真有幾分吃驚——他兄弟三人當了數代的山神,但這般決斷地會將他當成“黃鼠狼”的……這世上似乎也隻有那一個。

他施施然轉過身來,意料之中的,見到了個身形高大的少年。後者右手裏提著個凡間少見的奇大菜籃子,正氣呼呼地站在十餘步開外,毫不避忌地瞪準了中山神。

這少年身形健壯,甚至因為自小在如意鎮後山和鎮口牌樓上攀爬多次,如今已比中山神這副尋常凡人男子的皮囊都高出一個頭去,看起來該是到了弱冠之年。

但他眉宇間仍然透著股孩子氣十足的倔強神色,鋒芒畢露。

少年身邊站著個看起來與他年歲相仿的女子,卻與少年的暴躁脾氣恰恰相反,眉目溫婉、行止輕緩,此時正因為少年聲調頗高地講了這麼不客氣的話、而神色焦急。

她早就習慣了大弟的不講理,心知自己說什麼都是枉然,隻好遙遙朝著中山神頷首示意,如同數年前在病榻上的怯怯:“幺叔大人好。”

“姐,你別理他……這次不請自來,還不知道會怎麼為難小房東呢。”少年滿麵的不耐與鄙夷,甚至和鎮裏不少頑童一樣、忽而衝著他做了個奇醜的鬼臉,繼而一把拉住了少女往回就走,連明明還未買完菜都懶得管了。

中山神全程毫無反駁的機會,就啞口無言地目送著這對姐弟倆極快地消失在了另一端的街角。

他眼皮微微一跳,竟抬腳跟了上去。

這姐弟倆腳步不停,顯然沒有注意到“幺叔大人”已然跟上了他們,隻徑直拐過了第二大街,直到接近了中山神記得自己曾來過一次的某座大宅,少年才伸手一推宅院的偏門,兩人便自然而然地走了進去。

大宅裏登時傳來了仍帶著幾分童音的歡呼聲,繼而又響起了那少年的聲音,這時聽起來竟頗為可靠,全無方才在街麵上譏嘲中山神的不屑與孩子氣:“別搶別搶,等開飯了再拿……誰不聽話就沒得吃,升娃你拿著,誰敢搶就罰挑三天水。”

中山神隔牆聽著院落裏再平常不過的凡世動靜,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咧了嘴。

他碰了碰腳,整個身子就像被浮雲托著、徐徐地升了起來,直到他的腦袋越過了這所大宅的高牆,才在虛空中停住了身形,惹得院裏某個不當心往高處掃了一眼的十餘歲娃娃摔了手裏的板凳,當即尖叫起來。

這讓人毛骨悚然的驚叫聲順利引得滿院的孩子們放下了手裏的活計,接二連三地往這邊衝了過來,其中當然也包括方才當街衝著中山神做了奇醜鬼臉的少年。

後者臉色奇差,然而看到這副山野妖怪造訪自家般的怪異景象,也驟然失了以往的莽撞氣勢,連手裏已然打滿的水桶都摔了下去,濺濕了井邊的青石。

中山神則好整以暇地將大宅裏環顧了一圈,在確認還是沒有看到他想找的那個東西後,才故作詭異地衝著滿院震驚的凡人少年們笑了笑:“給黃鼠狼開個門,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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篤娃氣鼓鼓地坐在房前的石階上,任哪個弟妹來哄都不肯走進門來,湫娃則站在女主人的身後,和一眾弟妹一起好奇地看著中山神。

幺叔大人當然又一次得了逞,順順利利地進了這大院。

事實上,親自來給他開了院門的,是那被一眾孩兒們喚作“默姨”的女主人。

被中山神這出戲碼嚇得幾乎要哭出來的滿院孩童們,並無一位有這個膽子上來開門——天可憐見,他們沒有將院子裏能抓到手的物事統統砸到中山神頭上去,已經是看在小房東的麵子上了。

可後院的這番鬧騰動靜,還是驚動了本在調息休憩的女主人。

盡管年歲漸長,但這位扈家小妹已幾乎徹底擺脫了病氣,比當年柳謙君帶著他來看的時候,麵色要好上不知幾何,看來果然聽從了柳謙君昔年的囑咐,沒有再“奔波勞碌”。

“供奉土地爺的神龕?”聽聞中山神這趟的來意,女主人倒也並不震驚,隻微微蹙眉、回過頭去,衝一眾孩兒們瞧了幾眼,在篤娃的身上停留得尤其久,直到孩子們都用堅定且憤怒的無聲眼神否定了她的猜想,她才困惑地回過身來,對中山神搖搖頭,“我家兄長雖然也會帶他們去後山耕作,但幾乎不往供著土地爺的祠廟裏走。”

中山神癟了癟嘴,擺明是不相信這說辭。

畢竟多年來習慣了江湖陰詭,女子當即看懂了對方的眸底神色,竟也不惱這位不速之客,隻笑著將“幺叔大人”的懷疑擋了回去:“這群孩子與小房東親近得很,盡管平日裏多少有些頑劣,但隻要是小房東的囑托,他們必定比我兄妹二人更看重……既然小房東不允許他們隨意靠近土地祠廟,隻要不是年關大節,他們絕不敢自作主張闖進去的,更別說亂動那供奉香火的神龕了。”

中山神沒有應聲,像是猶然不信女子的說辭,依舊怪模怪樣地抬著眼皮,朝著院子裏十餘位差不多都過了十五歲年紀的孩子們多望了幾眼。

這群已有七八年光景未見的娃娃們,幾乎已全然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了——人間的孩子,還真是長得快得很呐……

其中有一位正陪在篤娃身邊的少女,此時也斂衣坐在門外的石階上,身形修長,竟隻比長兄矮了些許。

她正背對了中山神,於是山神大人隻能看到她那快要落到腰間的長發。

大概是用了什麼草木染了發色,這旁人看起來漆黑如墨的滿頭青絲,落在山神大人眼裏卻是另一種景象——與八年前一樣,這少女的發絲間泛起了陣陣朱砂般的微暗赤色,被屋外的天光一照,更透出了讓人移不開眸光的淡淡金色。

不止她一人,院裏不下十數的少年盡皆發膚相異,或鼻梁高挺、或是麵頰骨相迥異於中原百姓,那遠遠躲在院落一角、年歲稍幼的兄弟倆,眼眸中更藏著海域般的湛藍光彩,令人望之失神。

這些一看便知與如意鎮裏原本的百姓們並不來自同一片水土的孩子們,也都平平安安地長到了這個年歲,再過上幾年,便能離開這藏在世外的小小山城,去尋覓他們自己的宿命亂戰之所了。

隻是不知道……歌兒到底打算護他們到幾歲?

“默姨你跟他多什麼話?”篤娃雖仍坐在石階上,卻已偷偷側過了身子、警覺地注意著中山神的一舉一動,這下瞥到了中山神瞧向一眾弟妹的古怪眼色,愈發氣得跳腳,兩道濃密的眉毛往上一吊,倒和楚歌有五分相像,“誰知道是不是他這頭黃鼠狼自己偷了東西,被小房東抓住了,就想賴到我們頭上!”

他在一眾弟妹心目中顯然是有極高的權威的,這話一出,方才還好奇心大盛的滿院少年們齊齊大驚失色,更有甚者已搬起了院子裏霆叔平時練功所用的石鎖,如臨大敵地瞧準了中山神。

要真是大哥說的這樣……當然要把他抓回去交給小房東!

中山神哭笑不得地被扈家小妹“護送”出了大院,頗有些狼狽地,在十餘位忿忿少年的目送下,腳步不停地離開了第二大街。

比起澤州城的民風彪悍,如意鎮……這幾年倒愈發不講道理了。

所幸在扈家大院裏逗留辰光雖短,已足夠山神大人將這院落瞧了個仔仔細細——事實上,在看到篤娃為首的一眾少年們的憤怒神情後,他也確信了侄女並沒有將那石鼎交托到這戶人家。

天可憐見,以歌兒的脾氣,是不可能無聲無息地在他們眼皮底下藏好任何東西的,若沒有主人家的“同謀”,侄女壓根藏不住半點寶貝。

隻是這足有三百一十四戶人家的山城裏,到底哪一家才是歌兒這次的“同謀”?

他自認已經走遍了整個如意鎮,甚至不惜提起了連他自己都吃驚的膽氣、偷偷又去了趟胡家小院,拽著那猴怪老漢幫他在鐵匠鋪裏翻箱倒櫃了半天,最後倒是找到了不下百數、各有各畸形模樣的石頭器鼎,卻沒有一個是土地老頭的本命神龕。

中山神幾乎想去土地廟裏給那早已無主的泥身跪下,求求老頭顯個靈,告訴他侄女到底把神龕藏在了哪兒。

頭頂上的天光漸移,眼看就要到了這一日的黃昏。

等到中山神注意到腳下的影子漸而淡薄、頹然抬頭望了眼,才發現自己竟又走回了七禽街。

小街的盡頭,還是那家安靜的小院,屋宅裏並沒有多少人聲,附近的輕風裏卻混雜著各種草藥的微苦香氣。

中山神方才也踏上七禽街數次,卻每每都隻在街頭遙遙眺望數眼,就手腳慌亂地往另一條街道轉去,從未靠近這小院十丈以內。

他實在不想進醫館。

想到王起心,他就覺得自己必輸無疑。

中山神心知肚明,七禽街的這家破舊醫館,實在是侄女掩藏那石鼎的最好地界了。

王老大夫的脾氣比侄女更壞,又是土地老頭在這山城裏最親近的生靈,更是世上山神都不敢輕易招惹的人瑞之身,歌兒把神龕藏在醫館裏,一點都不奇怪。

他本該直接往人瑞的住所來的。

可是他該怎麼和王起心要?

難道……搶完就跑?!

想到上界眾神司裏此後會流傳著“中山神打不過犼族、就欺負人瑞老頭”這種風言風語,大概幾千年都不會消停……他就癟了嘴。

不行不行,王起心那個老倔頭,要是發現他做了這種不上道的事,還不得把整個醫館的瓶瓶罐罐都砸到他腦袋上?

他才不想因為鬼仙小子瞎想出來的這出“賭局”,就攤上個人瑞的要命詛咒。

中山神這麼想著,卻還是別別扭扭地推開了醫館的院門。

王老大夫竟然不在。

取而代之的,是個在醫館院落裏忙碌著收拾的少年,眉目明晰,乍看之下像是比篤娃要大上幾歲,見到忽然闖進來的中山神時,不但毫無戒備之色,反而忽然咧嘴笑了。

中山神記不起這笑意暢快的少年姓甚名誰,這當口卻也顧不得了。

醫館小院的一隅角落中,安置著不少破舊的簸箕與竹簍,該是要尋個時機帶出院落去棄掉的舊物,但不知為何,其中正倒歪著個青灰色的石頭小鼎,石麵上刻著紅塵間再常見不過的凡人勞作情況,不正是土地爺的那個神龕?

中山神按捺住了肚裏的狂喜,幾乎是單腳跳著往院落一角飛快地移了過去,生怕那不知與王老大夫有甚關係的少年會攔住他。

那少年不但沒有出手、亦或出言攔阻中山神,隻笑著駐足原地,將正在收拾的幾盤藥草安放在旁後,甚至連聲招呼都不打地,就撇下這來意不明的外來客,走去了屋裏。

中山神一把撈起了那青灰色的石頭小鼎,恨不得當即就竄上醫館屋頂,往九轉小街的方向狠狠搖上幾搖。

以為藏到人瑞這裏……就當幺叔沒辦法嗎?

這下還不是輕輕鬆鬆地到手了?!

幾乎想見了侄女明兒個的奇差臉色,中山神的嘴角都快翹到了耳沿去。

他竊喜著轉過了神龕,隨意地往石鼎裏看了一眼,卻登時僵住了滿麵的笑容。

這小鼎裏頭雖然也積著厚厚的香灰與泥土,拿什麼都無法輕易抹淨,卻分明沒有刻著半點字樣。

中山神不甘心地將小鼎轉來轉去,卻還是沒能在內裏找到半點被刻過的痕跡。

侄女的手勁之大,即便是極盡收力、在這小鼎裏小心翼翼地刻下了名號,也不可能隻在石麵上留下淺淺的一層,更不可能會被這些塵泥灰燼蓋過去。

世間再高明的石匠,也不可能將“犼族楚歌”四個字,從土地爺的本命神龕裏抹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