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雨欲來風滿樓(1 / 3)

白色的金杯麵包車沿著寬闊的馬路疾馳前行,道路兩旁低矮的建築不斷倒退,仿佛墜入無盡深夜,天空中不見一絲光亮,空氣沉悶地讓人幾乎透不過氣來。

時值盛夏,夜色深重,漆黑的天空裏不見半點星光,陰沉的連呼吸起來都覺得胸口莫名發堵,麵包車司機從倒後鏡看了一眼車廂裏仿佛深不見底的黑暗,悄悄地把車窗搖下了一個縫。

海風蒼勁凜冽,順著那唯一的縫隙吹進來,簌簌風聲卷著路邊的百年龍柏,一陣一陣,連帶著海水腥鹹濃重的氣息迎麵砸過來,讓人應接不暇,海濱城市獨有的暴風雨到來前的征兆。

“幾點了?”

車廂裏傳來一聲沉悶的問話,司機看了看表,答道:“馬上就到十一點半了。”

那人停了停,立刻提高了語氣:“再開快一點,十二點前,一定要送到!”

司機順從地應了一聲,心裏卻在暗暗嘟囔“我已經開的夠快了”,但最後還是把油門又用力往下踩了踩。

忽然一道銀色閃電瞬間劃開夜空,仿佛要將所有黑暗盡數劈碎!

司機被結結實實嚇了一跳,身子一個哆嗦,晃神間,不知何時從岔路口衝出來的銀色淩誌,也如同一道閃電般徑直向著高速行駛的麵包車撞來!

“轟隆!”

一聲驚雷巨響,震動整個天際!

司機回過神來立刻發現迎麵而來的險情,連忙猛地打輪調頭躲閃,這才避免了正麵相撞的慘劇發生。隻是長而尖銳的刹車聲幾乎要刺穿耳膜,巨大的衝力讓他的前胸重重撞在方向盤上,刹車踩得猛了又一下子鬆了離合,車子瞬間熄火,顫抖了兩下便在路中間停下來。

銀色淩誌接連急刹甩尾,車頭在距離麵包車車尾不到一公分的地方穩穩停住。

“轟隆!”

天空盡頭再次傳來一聲巨響,伴著司機憤怒地叫罵:“你娘的!怎麼開車呢你!”

司機揉著被撞痛的胸口,推開車門跳下車,身後麵包車的車窗緊閉,又用窗簾擋的嚴嚴實實,仿佛透不進去一點光,在這樣的黑夜裏,透著無窮無盡的詭異。

淩誌車上跳下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他弓著腰,穿著一件很土的灰色夾克,巨大的黑框眼鏡擋掉大半張臉,他揚起臉,眯著眼睛,看起來神誌迷離,說話粗聲粗氣的,語氣卻有點含混,湊近了就能聞得到滿身酒氣:“你……你罵誰呢?”

看起來是倒黴的遇上了酒駕的,司機於是沒好氣地指著自己的車吼道:“你看看,這差一點就撞上了!我不但想罵你,還想揍你呢!”

“明明是你擋路!咯……”,中年男人憤憤不平地揮動手臂,說話的時候舌頭都打結了,然後還難以掩飾地打了個酒嗝。

“你說什麼?”

司機聽對方強詞奪理,於是越發憤怒。正想要上前揪他的衣領把他揍一頓,這時候車門拉開少許,跳下一個粗壯的年輕人,上前攔了司機一把,勸道:“算了,老板還在等著呢!別節外生枝了,沒事就快走吧!”

說著還不放心地往車裏看了一眼,見一切安靜,這才放下心來,一邊拉開車門,把司機往駕駛室裏推。酒鬼男人見狀,雙眼一翻,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兩步,直接張開手臂抱住了司機的胳膊:“哎哎哎,你別走哎!你差點撞上我的車,你得賠我錢呀!”

司機冷不防被他抱了個正著,反手一甩,竟然沒甩掉,那人就像是牛皮膏藥一樣,牢牢地粘在他身上,滿身酒氣熏得人惡心。

“你這人他媽的是不是有病啊!”

粗壯的年輕人立刻上手試圖把人推開,但是沒想到這一推還沒用力,男人身子搖晃了兩下,竟然順著他的力道,軟綿綿地就往駕駛室裏倒去!

“你們撞了我的車還要打人,到底有沒有王法了啊!”

男人在駕駛座上滾了一圈,立刻就被司機和年輕人聯手給拖了出來,直接一腳踹翻在地上。

這時候黑暗中又是一道耀眼的光亮在天空中炸開,仿佛下一秒就要劈落在某個人頭頂上一樣。雷聲緊跟著響起,空氣在那一刻沉悶到幾乎讓人無法透氣。

司機衝進駕駛室,一手拉上車門,一手準備去扭鑰匙把車子重新發動起來,結果伸手一摸,發現鑰匙孔上竟然是空的!

剛剛還插在這裏的車鑰匙不見了!

司機驚慌地四處摸索,座位底下,踏腳墊下麵,甚至是口袋裏……窗外傳來男人語氣含混不清的叫罵聲:“你們別走,等警察來,警察要來了!把你們都抓走,都抓走!哈哈哈哈哈!”

倒在地上的男人一直在艱難地蠕動,想要重新爬起來,但是爬了幾次都失敗了。最後他幹脆翻過身仰躺在地上,四仰八叉地放聲大笑:“哈哈哈哈!警察來了!那你們聽到了沒有?警笛啊!是警笛!警車來了哈哈哈哈!你們誰也逃不了了!逃不了了!”

年輕男人豎起耳朵,似乎真的聽到了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急促而尖銳的警笛聲,他於是無比焦急地拍著座位催促:“你他媽的磨嘰什麼呢!快開車啊!”

司機越發慌亂,手足無措地不知道該去那裏找鑰匙,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吼:“鑰匙!車鑰匙不見了啊!”

年輕人當即飆了句國罵,緊接著用懷疑的語氣斥責道:“車鑰匙怎麼就能不見了?你給扔哪兒了?不過就停車這一會兒,車鑰匙就不見了?難道是見了鬼了嗎?”

司機摸遍了全身上下的口袋也找不到半點車鑰匙的蹤跡,然而急促的警笛聲由遠及近,越發清晰,讓人的心都跟著不住顫抖起來……司機轉頭循著聲音看去,遠處視線盡頭果然有藍紅光芒交錯閃爍,是警燈無疑!

“警察來了!怎麼辦?”

司機完全沒了主意,雙手瑟瑟發抖地不知道該放到哪裏去,年輕人急得直拍大腿,“找鑰匙啊!快找!”

“哦!警察!警察來了!”

酒鬼男人這時候還躺在地上,隻是忽然興奮地提高了聲調歡呼起來。司機見那警燈越來越近,慌亂之下幹脆一咬牙,推開車門就跑!

“你別跑!”

年輕男人推門正要去追,眼看著警車已經到了跟前。大雨在那一刻忽然傾盆而至,凶狠無情地衝刷地麵,在天與地之間,迅速連接起一道巨大的水幕!

此刻唯有那一道藍紅交織的光芒穿透雨幕,無比清晰地刺入眼底,年輕男人也有些害怕了,轉頭看了一下車廂黑暗裏的那個模糊的人影,遲疑了一下,還是堅決地拉開車門,跳了下去!

世界在瞬間化作一片迷離的水世界,他驚慌地踩著一地水花飛濺,頭也不回地跑向黑暗盡頭,仿佛是再也不想回來了一樣。

這時候,剛剛還動作笨拙遲緩的酒鬼男人,忽然幹淨利落地從地上爬起來,完全沒有半分酒醉的模樣。他冷笑著將手臂一揮,一把車鑰匙從他掌心飛出,劃過半個弧線,穩穩墜入路邊早已積成一灣的水泊裏。

看著鑰匙擊打出零星水花,他用力抹了一把臉,緩緩直起腰來,抬手摘掉了眼鏡,眼睛在雨幕裏頓時明亮起來,就如同穿透黑夜,照亮前路的街燈。

雨水早已經將他的全身上下澆了個通透,他於是把外套脫下來,隻穿著白色的工字背心,露出精壯的手臂,均勻的肌肉將背心撐得滿滿的,汗水裏夾雜著荷爾蒙的氣息,蓋過了雨水清新的味道。

這時候,藍紅交錯的光芒伴著警笛聲穿過雨幕,穩穩地在他麵前停下,但其實那並不是一輛警車,隻是一輛普通的商務車,在前風擋上裝了一個警燈而已。

車窗搖下,一隻白皙的手遞出一把粉色的Hellokitty雨傘,男人盯著那雨傘皺起眉頭,但看到迎麵而來的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還是忍住了要說出口的話,接了傘在手上,又把外套扭幹了遞過去。

轉身,撐著那把印滿了可愛白粉色小花貓的雨傘,大步流星地走到麵包車旁,抬手將車門一把拉開!

黑暗當即被溫暖的燈光驅散,後座上,年輕女子正側臥昏睡,身子微微蜷縮,黑發披散,黛色旗袍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材,白細的小腿和腳踝底下是一雙銀灰色的高跟鞋,他看得忍不住嘴角上揚,勾出一個悠然自得的笑意。

我親愛的旗袍美人,終於找到你了!

他抖了抖身上的水跡,俯身上前,帶著黑色手套的指縫中寒光一閃,用鋒利的刀片劃開綁縛女子雙手的繩索,他小心地伸長了手臂,將人攔腰抱在了懷裏,但卻不忘把雨傘舉高為旗袍美人擋雨。

男人回到車旁的時候,車門已經被打開了,他先將昏睡的年輕女子送進去安置在車座上,見她的旗袍還是有些被雨打濕了,於是拉過一邊的薄毯為她蓋上。這才低頭上車,坐在了她旁邊的座位上。

開車的人身形瘦小,戴著一頂熒光粉色的棒球帽,正探頭在窗外在收車上的警燈,看到男人上車,於是甩著長長的馬尾看過來,很開心地喊了一聲“哥”,語氣清脆甜蜜,竟然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男人親昵地拍了拍她的頭,忽然目光一變,抬手把正往他臉上砸過來的一條毛巾順手抄過來,還不忘諂媚地笑著說了句:“謝謝哦!”

“不是給你的,是給葉顏小姐的。你的毛巾和替換的衣服都放在你前麵的袋子裏。”

聲音是從副駕駛座位上傳來的,溫和而低沉,聽起來有淡淡的磁性。

“還是小蘇想的周到。”

男人笑得露出一排大白牙,然後悠然自得地脫下手套丟在一邊,抓起毛巾,小心地靠過去為葉顏小姐擦拭臉上的水跡。

“所有的攝像頭已經關閉,我們可以出發了。”

那聲音再度響起來,副駕駛座位上隱約一個白影,亮光一閃一滅,乍一看過去像個隱形人一樣。

“好滴!出發啦~!”

開車的少女興奮地一腳油門踩到底,車子就跟脫韁的野馬一樣當即躥了出去。男人毫無防備被晃了一個踉蹌,腦袋差點就撞在車窗上,剛想說話,就聽到那個溫和的聲音再度響起:“天氣預報說,這種強對流天氣至少要持續一個小時。安全起見,婷婷你的車速最好再放慢一點。”

“我知道啦!雲時哥哥!”

婷婷笑得露出一彎貓弧,兩隻眼睛亮晶晶的,如同皎潔新月。話音未落,方向盤一甩,車子一個甩尾,男人險些又被晃飛出去,忍不住死死揪著扶手抗議:“哎我說婷婷你慢點兒,這車上還有三個活人呢!”

“三個?不止哦!”

專心開車的婷婷小姐直接無視了她家大哥,一手扶方向盤,另一隻手騰出來,在座椅上拍了拍。

一對肉乎乎的爪子從駕駛座的座位底下伸出來,然後緊跟一個圓潤蠕動著的肉球,瞪著一對琥珀色的眼睛,兩隻貓耳朵又軟又萌,微微顫抖著,直盯著男人萬分詫異的目光看了兩秒,然後就立刻傲嬌一扭頭,靈巧地跳到李樂婷懷裏去:“喵……”

“李樂婷!”

男人看到貓當場忍不住炸毛:“你怎麼把乖乖也帶出來了!”

“可不是我帶它來的哦!雲時哥哥可以作證!是它趁著我往後備箱裝東西的時候,自己跳進來的!果然是我養的貓,跟我一樣聰明呀!”

李樂婷愛憐地給這隻叫乖乖的貓順毛,胖貓趴在主人的大腿上,尾巴還幸福地一甩一甩。她從後視鏡裏看了男人一眼,撇著嘴巴用很嫌棄的口吻對他說:“還有,哥,你下巴上的胡子要掉了。”

男人連忙摸了一把下巴,估計是假胡子被雨水打濕了所以開膠了,胡子留一半掉一半的樣子讓他的樣子看起來十分古怪。他幹脆摘掉假發,把假胡子撕下來,然後就著雨水,抽了兩張紙巾擦掉臉上的粉底。很快,他就再也不是一個又老又粗魯的中年男人,而是一位氣宇軒昂的年輕人了。

“看來這個膠水的防水性確實不太好”,男人掏出一個袋子把假發和假胡子扔進去,連同那件濕漉漉的外套一起,自己樂嗬嗬地念叨著:“下次還是換個牌子好了。”

“我看你下次還是別扮什麼大胡子了,你長得那麼好看,直接抹點粉穿條裙子扮個姑娘,估計站在街上露露大腿,就能把車攔下來了”,李樂婷一邊說一邊逗貓,那胖貓竟然還無比配合地跟著“喵”了一聲,語氣分明得意的很。

“我遲早有一天把你給燉了!”

男人拿自己妹妹沒辦法,隻能憤憤地朝著貓齜牙,就聽到那個未出聲的溫和男聲又說話了,語氣十分平靜:“我也覺得,婷婷的辦法很不錯。”

“你們這些沒人性的!說好的小夥伴呢?還能一起愉快地玩耍嗎?”

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不是那麼舒服,男人嘟囔著把背心也脫了,拿了自己的毛巾簡單擦幹身上水跡,重又套上幹淨的T恤,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靠在座位上,從身上摸索出手機玩起來,很快,車廂裏就傳來微博客戶端刷新的聲響。

“網癮少年先生,有時間的話,能不能少刷刷微博,把我給你的資料看完?”

副駕駛上的男人雙手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擊,他的雙膝上放著一部筆記本電腦。此刻的語氣半真半假,半嗔半怒,聽不出真實的情感,隻是刻意咬了尾音,意味深長:“還是,你想讓我把你的賬號黑了之後再看資料?嗯?”

“在黑我之前,能麻煩你告訴我一下怎麼給微博置頂嗎?”

男人頭不抬眼不睜地盯著自己的手機刷來刷去,“學會置頂我就可以發新微博了!”

“…………”

車裏頓時一片沉默,連敲擊鍵盤的聲音都突然停了下來,李樂婷眼前一黑,險些把車拐到溝裏去。這陣子她還在詫異,家裏的網癮少年怎麼最近都沒發微博,感情是因為不會置頂啊!

這智商,也真是愁人啊!

男人興致勃勃地捧著手機,屏幕的光亮倒映在眼底,烏黑的眼瞳折射出深深淺淺的斑駁,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他玩了一會兒忽然詫異地“咦”了一聲:“我的微博怎麼自己置頂了?我明明還沒弄……”

“是我幫你弄的”,前座那位的語氣聽起來頗為無奈,“所以現在你可以看資料了嗎,老李?”

開車的李樂婷逗著貓笑逐顏開:“雲時哥哥你竟然知道我哥的微博賬號密碼呀?快給我分享一下唄!我去給他發條征婚廣告什麼的。”

老李的嘴角抽了抽,忍不住吐槽:“他是黑客,什麼賬號密碼對他都是無效的好嗎!”

“哦”,李樂婷當即露出“聽起來似乎好厲害的樣子”的表情,滿臉明晃晃寫的都是“崇拜”兩個字。

“不過小蘇啊,老李這個名字真的聽起來很別扭”,老李摸著頭一副十分鬧心的模樣,一本正經地抗議:“你說我還這麼年輕這麼帥,你就忍心叫我這麼一個老有所依的名字嗎?”

“大哥啊!老有所依的意思你到底懂不懂啊?”

李樂婷在一旁捶著方向盤當場笑抽,其間夾雜著蘇雲時雲淡風輕的笑聲,除了滿臉不知所以的男人之外,恐怕就隻有乖乖還沒有搞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於是詫異地朝著親愛的小主人“喵”了一聲。

“李越霆先生,你想說的是‘老氣橫秋’吧?”

蘇雲時很快理順了思路,ABC就是ABC,雖然普通話發音也還算標誌,基本交流也都沒什麼問題,但是,骨子裏還是欠缺那麼一點點傳統文化的韻味,連成語都搞不清楚意思,要麼就說不明白,能說明白的,基本上就是張冠李戴。他邊在心裏吐槽邊把鍵盤敲得嘩啦啦響,腦海中第一萬零一次萌生了“要不要給他買本成語詞典”的念頭。

李越霆立刻把臉皺成了一個“囧”字,難以置信地憋著嘴露出極為無辜的眼神:“真的嗎?我又用錯啦?”

李樂婷點點頭,但整個人完全已經見怪不怪,十分坦然:“是的,又錯了。不過,比起你上次說自己打遊戲打到家破人亡,我覺得這次已經好很多了。”

李越霆摸著下巴認真更新了自己的“成語資料庫”,在蘇雲時的催促下,終於舍得告別他的微博,打開郵箱看郵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