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學時,我照例手肘上掛了那個竹書籃,裏麵放十多本破書。在家中雖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門,即刻就把鞋脫下拿到手上,赤腳向學校走去。不管如何,時間照例是有多餘的,因此我總得繞一節路玩玩。若從西城走去,在那邊就可看到牢獄,大清早若幹犯人從那方麵戴了腳鐐從牢中出來,派過衙門去挖土。若從殺人處走過,昨天殺的人還沒有收屍,一定已被野狗把屍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就走過去看看那個糜碎了的屍體,或拾起一塊小小石頭,在那個汙穢的頭顱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會動不動。若還有野狗在那裏爭奪,就預先拾了許多石頭放在書籃裏,隨手一一向野狗拋擲,不再過去,隻遠遠地看看,就走開了。

既然到了溪邊,有時候溪中漲了小小的水,就把褲管高卷,書籃頂在頭上,一隻手扶著,一隻手照料褲子,在沿了城根流去的溪水中走去,直到水深齊膝處為止。學校在北門,我出的是西門,又進南門,再繞城裏大街一直走去。在南門河灘方麵我還可以看一陣殺牛,機會好時恰好正看到那老實可憐畜牲放倒的情形。因為每天可以看一點點,殺牛的手續同牛內髒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再過去一點就是邊街,有織簟子的鋪子,每天任何時節,皆有幾個老人坐在門前小凳子上,用厚背的鋼刀破篾,有兩個小孩子蹲在地上織簟子。(我對於這一行手藝所明白的種種,現在說來似乎比寫字還在行。)又有鐵匠鋪,製鐵爐同風箱皆占據屋中,大門永遠敞開著,時間即或再早一些,也可以看到一個小孩子兩隻手拉風箱橫柄,把整個身子的分量前傾後倒,風箱於是就連續發出一種吼聲,火爐上便放出一股臭煙同紅光。待到把赤紅的熱鐵拉出擱放到鐵砧上時,這個小東西,趕忙舞動細柄鐵錘,把鐵錘從身背後揚起,在身麵前落下,火花四濺地一下一下打著。有時打的是一把刀,有時打的是一件農具。有時看到的又是這個小學徒跨在一條大板凳上,用一把鑿子在未淬水的刀上起去鐵皮,有時又是把一條薄薄的鋼片嵌進熟鐵裏去。日子一多,關於任何一件鐵器的製造程序,我也不會弄錯了。邊街又有小飯鋪,門前有個大竹筒,插滿了用竹子削成的筷子。有幹魚同酸菜,用缽頭裝滿放在門前櫃台上,引誘主顧上門,意思好像是說,吃我,隨便吃我,好吃!每次我總仔細看看,真所謂過屠門而大嚼,也過了癮。

我最歡喜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腳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氣正當十冬臘月,我也可以用恐怕濕卻鞋襪為辭,有理由即刻脫下鞋襪赤腳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開心事,還是落過大雨以後,街上許多地方已被水所浸沒,許多地方陰溝中湧出水來,在這些地方照例常常有人不能過身,我卻赤著兩腳故意向深水中走去。若河中漲了大水,照例上遊會漂流得有木頭、家具、南瓜同其他東西,就趕快到橫跨大河的橋上去看熱鬧。橋上必已經有人用長繩係了自己的腰身,在橋頭上呆著,注目水中,有所等待。看到有一段大木或一件值得下水的東西浮來時,就踴身一躍,騎到那樹上,或傍近物邊,把繩子縛定,自己便快快地向下遊岸邊泅去,另外幾個在岸邊的人把水中人援助上岸後,就把繩子拉著,或纏繞到大石上大樹上去,於是第二次又有第二人來在橋頭上等候。我歡喜看人在洄水裏扳罾,巴掌大的活鯽魚在網中蹦跳。一漲了水,照例也就可以看這種有趣味的事情。照家中規矩,一落雨就得穿上釘鞋,我可真不願意穿那種笨重釘鞋。雖然在半夜時有人從街巷裏過身,釘鞋聲音實在好聽,大白天對於釘鞋我依然毫無興味。

若在四月落了點小雨,山地裏田塍上各處全是蟋蟀聲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這些時節,我便覺得學校真沒有意思,簡直坐不住,總得想方設法逃學上山去捉蟋蟀。有時沒有什麼東西安置這小東西,就走到那裏去,把第一隻捉到手後又捉第二隻,兩隻手各有一隻後,就聽第三隻。本地蟋蟀原分春秋二季,春季的多在田間泥裏草裏,秋季的多在人家附近石罅裏瓦礫中,如今既然這東西隻在泥層裏,故即或兩隻手心各有一匹小東西後,我總還可以想方設法把第三隻從泥土中趕出,看看若比較手中的大些,即開釋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輪流換去,一整天僅捉回兩隻小蟲。城頭上有白色炊煙,街巷裏有搖鈴鐺賣煤油的聲音,約當下午三點左右時,趕忙走到一個刻花板的老木匠那裏去,很興奮地同那木匠說:師傅師傅,今天可捉了大王來了!那木匠便故意裝成無動於衷的神氣,仍然坐在高凳上玩他的車盤,正眼也不看我地說:不成,不成,要打打得賭點輸贏!我說:輸了替你磨刀成不成?嗨,夠了,我不要你磨刀,你哪會磨刀?上次磨鑿子還磨壞了我的家夥!這不是冤枉我,我上次的確磨壞了他一把鑿子。不好意思再說磨刀了,我說:師傅,那這樣辦法,你借給我一個瓦盆子,讓我自己來試試這兩隻誰能幹些好不好?我說這話時真怪和氣,為的是他以逸待勞,若不允許我,還是無辦法。

那木匠想了想,好像莫可奈何才讓步的樣子,借盆子得把戰敗的一隻給我,算作租錢。我滿口答應:那成那成。於是他方離開車盤,很慷慨地借給我一個泥罐子,頃刻之間我就隻剩下一隻蟋蟀了。這木匠看看我捉來的蟲還不壞,必向我提議:我們來比比。你贏了我借你這泥罐一天;你輸了,你把這蟋蟀給我。辦法公平不公平?我正需要那麼一個辦法,連說公平公平,於是這木匠進去了一會兒,拿出一隻蟋蟀來同我的鬥,不消說,三五回合我的自然又敗了。他的蟋蟀照例卻常常是我前一天輸給他的。那木匠看看我有點頹喪,明白我認識那匹小東西,擔心我生氣時一摔,一麵趕忙收拾盆罐,一麵帶著鼓勵我神氣笑笑地說:老弟,老弟,明天再來,明天再來!你應當捉好的來,走遠一點。明天來,明天來!我什麼話也不說,微笑著,出了木匠的大門,回家了。

這樣一整天在為雨水泡軟的田塍上亂跑,回家時常常全身是泥,家中當然一望而知,於是不必多說,沿老例跪一根香,罰關在空房子裏,不許哭,不許吃飯。等一會兒我自然可以從姐姐方麵得到充饑的東西。悄悄地把東西吃下以後,我也疲倦了,因此空房中即或再冷一點,老鼠來去很多,一會兒就睡著,再也不知道如何上床的事了。

即或在家中那麼受折磨,到學校去時又免不了補挨一頓板子,我還是在想逃學時就逃學,決不為處罰所恐嚇。

有時逃學又隻是到山上去偷人家園地裏的李子枇杷,主人拿著長長的竹竿子大罵著追來時,就飛奔而逃,逃到遠處一麵吃那個贓物,一麵還唱山歌氣那主人。總而言之,人雖小小的,兩隻腳跑得很快,什麼茨棚裏鑽去也不在乎,要捉我可捉不到,就認為這種事比學校裏遊戲還有趣味。

可是隻要我不逃學,在學校裏我是不至於像其他那些人受處罰的。我從不用心念書,但我從不在應當背誦時節無法對付。許多書總是臨時來讀十遍八遍,背誦時節卻居然琅琅上口,一字不遺,也似乎就由於這份小小聰明,學校把我同一般同學一樣待遇,更使我輕視學校。家中不了解我為什麼不想上進,不好好地利用自己聰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為什麼隻要我讀書,不讓我玩。我自己總以為讀書太容易了點,把認得的字記記那不算什麼稀奇。最稀奇處,應當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份習慣下所做的一切事情。為什麼騾子推磨時得把眼睛遮上?為什麼刀得燒紅時在鹽水裏一淬方能堅硬?為什麼雕佛像的會把木頭雕成人形,所貼的金那麼薄又用什麼方法做成?為什麼小銅匠會在一塊銅板上鑽那麼一個圓眼,刻花時刻得整整齊齊?這些古怪事情實在太多了。

每天上學時,我照例手肘上掛了那個竹書籃,裏麵放十多本破書。在家中雖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門,即刻就把鞋脫下拿到手上,赤腳向學校走去。不管如何,時間照例是有多餘的,因此我總得繞一節路玩玩。若從西城走去,在那邊就可看到牢獄,大清早若幹犯人從那方麵戴了腳鐐從牢中出來,派過衙門去挖土。若從殺人處走過,昨天殺的人還沒有收屍,一定已被野狗把屍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就走過去看看那個糜碎了的屍體,或拾起一塊小小石頭,在那個汙穢的頭顱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會動不動。若還有野狗在那裏爭奪,就預先拾了許多石頭放在書籃裏,隨手一一向野狗拋擲,不再過去,隻遠遠地看看,就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