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剛
父親發現那口木箱讓人動過,就預感出了大事兒。他趕緊打開箱蓋,手往裏一摸,糟了,那隻傳世家寶……銀項圈不見了。所有積累在這件寶物上的福音,都從他眼前飄然而去。
窗外的天黑沉沉的,如豆的油燈,顫抖著淡黃的火苗,一個極不吉利的意念,悄然潛入了他的思維。
全是那狗日的小雜種。
“石頭”!父親吼叫。這怒吼的尾韻,都集中在他顫抖的雙頰上。
石頭在灶屋裏幫母親架火。母親聽到丈夫的怒吼,肥碩的雙腿抽搐起來,趕緊把兒子摟在懷裏,用甜軟的胸脯護著兒子。
父親衝進灶屋,那灶台上的煤油燈的火焰頓時飄忽起來。
父親推翻母親,揪著石頭的頭發,提到堂屋,扔在地上,竹片重重地煸在他的屁股上。
石頭從來沒有渡過村邊的那條河,他想過。
石頭聽金狗講,河的那邊被山崖擋著的是望不到邊的平原,平原上有大河,河裏有白色的船,河邊有大城市哩。
金狗的話他很信,因為他的姑媽就住在山外的城市裏,放假了他常去玩。他每次去石頭總是悶得要命,為什麼金狗就該有個姑媽在城裏,而自己就沒有,這不公平。
石頭從來沒有渡過村邊的那條河。他想過。
有一次,金狗擠眉弄眼地對石頭說:“好家夥,姑媽來信說表哥要來了。”
“真的,太好了。”石頭喜得跳了起來。
“有些事我搞不明白,表哥可知道得多呐,你問他好了。”金狗自慚起來。
“他肯告訴我麼?”
“沒問題,他可好呐。”
石頭高興得抱起金狗打旋子。
他們先是盼放假,放了假就盼表哥。他們爬在柳樹叉上張望那條彎曲的通往渡口的小路,他們希望有一天從渡口走來一個英俊的少年。
表哥終於給盼來了。
石頭很靦腆,害怕和表哥接近。幾天來,他老想問表哥一大堆問題,可話剛到嘴邊,又打住了。他怕表哥取笑。
父親早先就對石頭說:“過幾天牛就要下水田了,那可是實在的苦活兒,牛不吃飽是沒力氣的……”
石頭隻當耳邊風,老不高興。
他不想放牛了,將牛係在草坪上。牛不聽話,於是向天空鳴不平,“哞哞”亂叫。石頭不去理它,跟表哥去玩了。
牛繞著棕繩轉了無數個委曲的圓圈,草淺了,堅硬的蹄甲在紅土地上訴說了一串又一串的怨恨和責怪。
天黑了,石頭牽牛回家,把牛拴在欄裏。父親是有經驗的,他發現牛的肚子鼓不起,腰間的槽穴足可放下一隻米升。他鼓著眼睛問石頭:“咋搞的,牛沒吃飽?”“我不知道,不想吃唄。”石頭乜斜父親。父親急煞了眼,以為牛病了,抓起鐮刀在水田壟上割來一竹籃青草,散在欄裏,這畜牲差點連舌頭都吞了。這一狀告得有力,父親揚起鐵手,一巴掌扇得石頭眼冒金花。
石頭從來沒有渡過村邊的那條河,他想過。
水田是一墩一墩的,像一隻隻奇巧的玉盤。穀子黃了,飄散著暗暗的稻香。水田壟上的地枇杷正值成熟的季節。
“表哥,你不怕髒麼?”石頭終於開口了。
“問這幹嗎?”表哥表示戒備。
“我……我摘地枇杷你吃。”
金狗大聲說:“石頭,你搞不到泡,表哥能吃這土家夥麼?”
石頭差點流出了眼瞼水,耷下眼皮,悄悄傻看表哥。
表哥笑了,說:“好吃麼?啥味兒?”
“是酸甜酸甜的。”石頭來勁了。
“我還沒嚐過呢!”他咂巴嘴皮。
“蠻好吃的。”石頭說。
金狗看到表哥有吃的意向,就再不斥責石頭,轉而附和道:“是蠻好吃的,包你一看就想吃,我們給你摘吧?”表哥點點頭,石頭和金狗就跑向了田壟子。
他們翻開厚實的帶鋸齒的橢圓形的葉子,一顆顆紅寶石樣的地枇杷兒兀然出現。表哥在一旁驚呆了,不想這烏綠烏綠的葉片下還藏著這漂亮的家夥。
他們摘了許多,手裏滿了。石頭索性脫下白布襯衫,攤開在水田壟上,把手裏的地枇杷放在上麵。
“下去一個吧。說不定下麵還有更大的呢!”表哥話音剛落,石頭光著腳丫“撲通”跳到壟下去了。毛呼呼的稻草葉刷得兩腿癢癢的,忍不住,就用手搔。
“接吧,真大呀,紅得像日頭。”石頭捏著一大把地枇杷說。
表哥連忙跑過來:“喲,這不就是草莓麼?”他眉開眼笑。
石頭不懂草莓是啥東西,但他猜想這一定是在城裏能買到並且好吃的東西,他覺得稀奇。
太陽在他們的一片忙碌中偷偷爬到了頭頂。一條清清的小河從村子裏穿過,帶不走稻田裏的金黃。
地枇杷夠表哥吃了。石頭那件白布襯衫上堆起了一座紫紅色的寶塔。石頭伸出雙手,金狗和表哥“呼”地一拉,石頭的雙腳像裝上彈簧,一下彈上了壟子,腿子讓毛呼呼的稻草葉刷出了串串紅疙瘩。
他們來到小河邊,一排翠綠色的河柳斜在一汪汪綠水上,播下了片片蔭涼。五彩的馬蘭魚在水裏逍遙閑遊,折射出熠熠的光瀾。潺潺流水,吻別細軟的沙灘,依依地走了,走了。
表哥坐在樹蔭下的沙灘上,金狗和石頭站在水中弓腰曲背用心地洗地枇杷,兩人各洗了一捧就回到岸上送給表哥。表哥揀了一顆,放到嘴裏,“呀,好美呀,這東西能在城裏栽活麼?”石頭聽了,想笑,城裏還稀罕這土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