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總有七八年吧,小學不好再蹲下去。農、士、商,三條路,受了長兄畢業於師範學校的影響,走熟路,考入官費的通縣師範學校。成文規定,六年畢業;不成文規定,畢業後到肯聘用的小學當孩子王。不知為什麼,那時候就且行善事,莫問前程。課程門類不少,但考試及格不難,可以臨陣磨槍,所以還是常常感到無事可做。學校多年傳統,兩種權力或自由下放給學生,一種是操辦肉體食糧,即用每人每月四元五角的官飯費辦夥食;一種是操辦精神食糧,即每月用固定數目的圖書費辦圖書館。專說所謂圖書館,房間小,書籍少,兩者都貧乏得可憐。但畢竟比小學時期好多了,一是化無為有,二是每月有新的本本走進來。其時是20年代後期,五四之後十年左右,新文學作品(包括翻譯和少數新才子佳人)大量上市的時期,又不知道以何因緣,我竟得較長時期占據管理圖書館的位置。近水樓台先得月,於是選購、編目、上架、借收等事務之餘,就翻看。由於好奇加興趣,幾年時光,把這間所謂館的舊存和新購,絕大部分是新文學作品,小部分是介紹新思想的,中的,由紹興周氏弟兄到張資平、徐枕亞;外的,帝俄、日本、英、法、德,還有西班牙(因為生產了堂吉訶德),凡是能找到的,幾乎都看了。
與小學時期相比,這是由溫故而走向維新。有什麼獲得呢?現在回想,半瓶醋,有時閉門自喜:不知天高地厚。但究竟是睜開眼,瞥了一下新的中外,當時自信為有所見。就算是狂妄吧,比如,總的說,搜索內心,似乎懷疑和偏見已經萌了芽。這表現在很多方麵,如許多傳統信為真且正的,上大人的冠冕堂皇的大言,以至自己的美妙遐想,昔日讚而歎之的,變為半信半疑,或幹脆疑之了。這是懷疑的一類。還有偏見的一類,專就文學作品說,比如對比之下,總覺得,散文,某某的不很高明,因為造作,費力;小說,某某的,遠遠比不上某些翻譯名著,因為是適應主顧需求,或逗笑,或喊受壓,缺少觸動靈魂的內容。這類的胡思亂想,對也罷,錯也罷,總而言之,都是由讀書來的。
三
30年代初我師範學校畢業,兩種機緣,一堵一開,堵是沒有小學肯聘用,開是畢業後必須教一年學才許升學的規定並不執行。合起來一擠就擠入北京大學。考入的是文學院,根據當時的自由主義,入哪一係可以自己決定。也許與過去的雜覽有關吧,糊裏糊塗就選了中國語言文學係。其時正是考證風刮得很厲害的時候,連許多名教授的名也與這股風有關,如錢玄同,把姓也廢了,改為疑古;顧頡剛越疑越深,以至推想夏禹王是個蟲子;胡適之的博士是吃洋飯換來的,卻也鑽入故紙堆,考來考去,說儒的本職原來是吹鼓手等等。人,抗時風是很難的,何況自己還是個嘴上無毛的青年。於是不經過推理,就以為這考證是大學問,有所知就可以得高名,要加緊步伐,追上去。追,要有本錢,這本錢是依樣葫蘆,也鑽故紙堆。在當時的北京大學,這不難,因為:第一,該上的課不多,而且可以不到;第二,圖書館有兩個優越條件,書多加自由主義。書多用不著解釋,專說自由主義,包括三項:一是閱覽室裏占個位子,可以長期不退不換;二是書借多少,數量不限;三是書借多久,時間不限。於是利用這種自由,我的生活就成為這樣:早飯、午飯之後,除了間或登紅樓進教室聽一兩個小時課之外,經常是到紅樓後麵,鬆公府改裝的圖書館,進閱覽室入座。座是自己早已占據的,麵前寬寬的案上,書堆積得像個小山嶺。百分之九十幾是古典的,或研究古典的。先看後看,沒有計劃,引線是興趣加機遇,當然,尤其早期,還要多憑勢利眼,比如正經、正史,重要子書,重要集部,一定要看,就是以勢利眼為指導的。機遇呢,無限之多,比如聽某教授提到,逛書店碰到,看書,王二提到張三,張三提到李四,等等,就找來看。興趣管的麵更廣,比如喜歡看筆記,就由唐、宋人的一直看到俞曲園和林琴南;喜歡書法,就由《筆陣圖》一直看到《廣藝舟雙楫》。量太大,不得不分輕重,有些,尤其大部頭自認為可以略過的,如《太平禦覽》、《說文解字詁林》之類,就大致翻翻就還。這樣,連續四年,在圖書館裏亂翻騰,由正襟危坐的《十三經注疏》、《資治通鑒》之類到談情說愛的《牡丹亭》、《霓裳續譜》之類,以及消閑的《回文類聚》、《楹聯叢話》之類,雜亂無章,總的說,是在古典的大海裏,不敢自誇為漫遊,總是曾經“望洋向若而歎”吧。
也要說說得失。語雲,開卷有益,多讀,總會多知道一些,有所知就會有所得。這是總的,但是也有人擔心,鑽故紙堆,可能越鑽越糊塗。明白與糊塗,分別何所在,何自來,是一部大書也難得講明白的事。姑且不求甚解,也可以從另一麵擔心,不鑽也未必不糊塗。還是少辯論,且說我的主觀所得。一方麵是積累些中國舊史的知識,這,輕而言之是資料,可備以後的不時之需;重而言之是借此明白一些事,比如常說的人心不古就靠不住。古代,壞人也不少,尤其高高在上的,他們的善政都是幫閑或兼幫忙的文人粉飾出來的。另一方麵是學了點博覽的方法,這可以分作先後兩步:先是如何找書看,辦法是由此及彼,麵逐漸擴大;後是如何趕進度,辦法是取重舍輕,舍,包括粗看和不看。這些,我覺得,對我後來的“盡棄其學而學焉”確是有些幫助。失呢,也來於雜覽,因為不能專一,以致如室中人多年後所評,樣樣通,樣樣稀鬆。或如《漢書·藝文誌》論雜家所說:“雜家者流,蓋出於議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國體之有此,見王治之無不貫,此其所長也。及蕩者為之,則漫羨而無所歸心。”
四
大概是大學四年的末期,腦海裏忽然起了一陣風暴。原來底子薄,基礎不鞏固,抗不住,以致立刻就東倒西歪,具體說是有了強烈的惶惑之感。還可以具體並重點地說,是心裏盤問:偏於破的,如舜得堯之二女,是郗鑒選東床坦腹式的許嫁或卓文君式的私奔,還是曹丕得甄氏式的搶,三代之首位的夏禹王,是治水的聖哲兼開國之君,還是個蟲子,等等,就是能考清楚了,遠水不解近渴,究竟有什麼用?偏於立的,生而為人,生涯隻此一次,究竟是怎麼回事,如果有意義,意義何在,要怎樣生活才算不辜負此生,等等問題是切身的,有精力而不先研討這個,不就真是辜負此生了嗎?這是注意力忽然由身外轉向身內。何以會有此大變?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但這變的力量是大的,它使我由原來的自以為有所知霎時就如墜五裏霧中。我希望能夠盡早撥開雲霧而見青天。辦法是胸有成竹的,老一套,讀書,讀另一類的書。起初是樂觀的。這樂觀來於無知,以為扔開《十三經注疏》之類,找幾本講心理、講人生的書看看,就會豁然貫通。當然,這樂觀的想法不久就破滅了。破滅有淺深二義:淺的是,不要說幾本,就是“讀書破萬卷”也不成;深的是,有些問題,至少我看,借用康德的論證,是在人的理性能力之外的。這些後麵還要談到,這裏隻說,因為想撥開雲霧,我離開大學之後,就如入另一個不計學分、不發證書的學校,從頭學起。
這另一個學校,沒有教室,沒有教師,沒有上下課的時間,更糟的是學什麼課程也不知道。起初,隻能用我們家鄉所謂“瞎摸海”(稱無知而亂闖的人)的辦法,憑推想,找,碰,借,讀讀試試,漸漸,兼用老家底的由此及彼、麵逐漸擴大法,結果,專就現象說,就真掉進書或新知的大海。這說來嫌話太長,隻好化繁為簡,依時間順序,舉一斑以概全貌。先是多靠碰,比如還看過經濟學的書,不久就發現,它隻講怎樣能富厚,不講為什麼要富厚,文不對題,扔開。另一種情況是百川歸海,終於找到冤有頭的頭,債有主的主。這百川,大致說是關於人以及與了解人有關的各門科學知識。人,或說人心,中國傳統也講,缺點是玄想成分多,比如宋儒的天理與人欲對立,就離實況很遠。所以我一時就成為“月亮也是外國的圓”派,幾乎都讀真洋鬼子寫的。由近及遠,先是心理學,常態的,變態的,犯罪的,兩性的,因而也藹理斯,特別欣賞弗羅伊德學派的,因為深挖到獸性。向外推,讀人類學著作,希望於量中見到質;再推,讀生物學著作,因為認為,聽了貓叫春之後,更可以了解禪定之不易。直到再向外,讀天文學著作,因為那講的是生的大環境,如果愛丁頓爵士的宇宙膨脹說不錯,人生就化為更渺小,意義就更難說了。說到環境,這牽涉到萬有的本質問題(科學成分多),知識的真假、對錯問題(哲學成分多),於是就不能不讀偏於理論的科學著作。而所有這些,就我個人說,都是為解答一個問題,人生究竟是怎麼回事,所以百川就歸了海,這海是“人生哲學”。這門學問也確實不愧稱為海,西方的,由蘇格拉底起,東方的,由孔子起,還要加上各種宗教,著作浩如煙海。隻好找重要的,一本一本啃。洋鬼子寫的,盡量用中譯本;沒有中譯本,英文寫的,找原本,非英文寫的,找英文譯本。與科學方麵的著作相比,這人生哲學方麵的著作是主幹,所以讀的種數,用的時間,都占了首位。還有一種情況,是歸攏後的再擴大,也可以說說。那是因為哲學的各部門有血肉聯係,讀一個部門的,有如設宴請了某夫人,她的良人某某先生,甚至姑姨等係的表姐表妹,也就難免跟了來。人生哲學的戚屬很多,比如你總追問有沒有究極意義,就不能不摸摸宇宙論;有所知,有所肯定,不知道究竟對不對,就不能不摸摸知識論;而一接近知識,就不免滑入邏輯;等等。總之,找來書讀,像是越讀問題越多,自己不能解答,就隻好再找書,再請教。就這樣,讀讀,舊問題去了,來了新問題,小問題去了,來了大問題,直到人借以存在的時、空及其本原是怎麼回事也成為問題,就問愛因斯坦,及至知道他也不是徹底清楚,就隻能抱書興歎了。說句總結的話,這一階段,書確是讀了不少,所得呢,一言難盡。
五
嚴格說,不應該稱為“得”,因為情況複雜,複雜到捫心自問,自己也有賬算不清。語雲,讀書明理,難道反而墮入佛家的無明了嗎?也不盡然。實事求是地說,是小問題消減了,大問題明顯了。明顯到自信為不能解決,所以其結果就一反宋朝呂端之為人,成為大事糊塗,小事不糊塗,頗為可憐了。以下具體說這可憐,可憐由零碎的可喜來,先說可喜。這也不好枚舉,隻說一點點印象深的,影響大的,算作舉例。一種,姑且名之為“方法”,曰無成見而平心靜氣地“分析”。姑嫂打架,母親兼婆母必說姑直而嫂曲,鄰居不然,說針尖對麥芒,母親用的是黨同伐異法,鄰居用的是分析法。顯然,治學,定是非,分高下,應該用分析法,事實上許多人也在用分析法。且說我推重這種方法,並想努力用,主要是從薛知微教授(19世紀末在倫敦大學任教)的著作裏學來的。他著作不少,隻說一本最有名的《倫理學之右法》。書的高明之處,為省力,引他的高足伯洛德先生的意見(非原文),對某一個問題,他總是分析,就是從這個角度看,如此如此,從那個角度看,如彼如彼,都說完,仿佛著者並沒什麼主見,可是仔細想想,人類智力所能辨析的,不過就是這些,思想的高深就蘊含在這無餘義之中。這可謂知師者莫如徒。這本書我讀了兩遍,自信為有所得,其最大者是:確知真知很難,許許多多久信的什麼以及宣揚為應信的什麼,絕大多數是經不住分析的;因而對於還未分析的什麼,上德是“不知為不知”。另一種,姑且名之為“精神”,曰無征不信的“懷疑”,就我所知,在這方麵,也是進口貨占上風。古希臘有懷疑學派,雖然莊子也曾“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胡蝶之夢為周”,可是意在破常識,所以沒有成為學派。大大的以後,法國笛卡兒也是由懷疑入門,建立自己的哲學體係。這些都可以不計,隻說我更感興趣的,是許多人都熟悉的羅素,他推重懷疑,而且寫了一本書,名《懷疑論集》。主旨是先要疑,然後才能獲真知。他舉個有趣的例子,是英國課本說打敗拿破侖是英國人之力,德國課本說是德國人之力,他主張讓學生對照著念這兩種,有人擔心學生將無所適從,他說,能夠使學生不信,教育就成功了。他的懷疑還有更重大的,是繼休姆之後,懷疑歸納法的可靠性。舉例說,如果把“一定還有明天”看作可信的知識,這信是從歸納法來的,因為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就推定一定還有三而四。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其後必有三而四?因為我們相信自然是齊一的(有規律,不會有不規律的變)。何以知道自然是齊一的?由歸納法。這樣,自然齊一保歸納法,歸納法保自然齊一,連環保,就成為都不絕對可靠了。就舉這一點點吧,分析加懷疑,使我有所得也有所失。得是知識方麵的,也隻能輕輕一點。先說個大的,比如對於生的大環境,我確知我們殆等於毫無所知,舉個最突出的例子,我們這個宇宙,用康德的時間觀念(與愛因斯坦的不同),問明天還有沒有,自然隻有天知道。如是,計劃也好,努力也好,都不過是自我陶醉而已。再說個小的,比如有情人終於成為眷屬,我確知這決定力量是身內(相貌、能力等)身外(地位、財富等)兩方麵條件相加,再加機遇,而不是西湖月下老人祠中的叩頭如搗蒜。總之,辨識真假、是非的能力強了,大大小小的靠不住,雖然未必說,卻可一笑置之。失呢?大失或大可憐留到下麵說,這裏隻說小失,是心和身常常不能合時宜,這包括聽宣傳、看廣告都不怎麼狂熱之類。浮世間,為了爭上遊,至少是為了活,大概常常不得不狂熱或裝作狂熱吧?每當這種時候,分析方法和懷疑精神等就來搗亂,以致瞻前顧後,捉襟見肘,苦而不能自拔了。
六
以下正麵說可憐,包括兩類:一類是大問題不能解答,以致難得安身立命,這一節談;另一類是不得已而退一步,應天順人,自欺式地自求多福,下一節談。記得英國培根說過:“偉大的哲學起於懷疑,終於信仰。”不知道這後一半,他做到沒有。我的經驗,想做到,就要腳踩兩隻船,一以貫之必不成。這兩隻船,比如一隻是冥思室或實驗室,一隻是教堂,在室裏雖然被類星體和基本粒子等包圍,到堂裏卻可以見到上帝;通曉類星體和基本粒子等可以換取世間的名利,安身立命卻要由上帝來。我可憐,是因為不能腳踩兩隻船,而習慣於由懷疑起,一以貫之。比如喜歡追根問底就是這種壞習慣的表現。追問,有天高皇帝遠的,如曆史上的某某佳人,就真能作掌上舞嗎?某某的奉天承運,就真是來於救民於水火嗎?遠會變為近,也追問關於人的,不合時宜,單說關於理的。各時代都有流行的理,或說真理,新牌號的大多不許追問,老牌號的升遷,以至很多人想不到追問。如果起於懷疑而一以貫之,就難免(在心裏)追問:所信的什麼什麼最對,至好,為什麼?為什麼還可以分為不同的層次?仍以人生哲學為例,厚待人比整人好,為什麼?答曰,因為快樂比痛苦好。一般人到此不問了,薛知微教授之流遂會問,為什麼?比如答複是快樂比痛苦有利於生活,慣於追根問底的人還會問,為什麼利於生活就好?甚至更幹脆,問,為什麼生就比死好?顯然,這公案隻能終止於“不知道”。遺憾的是,我也誠心誠意地承認,能信總比不能信好,因為可以安身立命。話扯遠了,還是趕緊收回來,談人生究竟是怎麼回事。確是很可憐,借用禪和子的話形容,是在蒲團上用功多年,張目一看,原來還是眼在眉毛下。直截了當地說,關於人生有沒有意義,或說有沒有目的,我的認識是,膽量大一些答,是沒有;小一些答,是無法證明其為有。這膽小一些的答複是由宇宙論來,因為宇宙何自來,將有何歸宿,以及其中的千奇百怪,大到星雲的旋轉,小到一個蚊子哼哼哼,為什麼,有何必要或價值,我們都說不上來。不好,這擴大為談天,將難於收束。那就下降,專說人。天地間出現生命,生命有強烈的擴展要求,於是我們就戀愛,湊幾大件成婚,生小的,小的長大,再生小的,究竟何所為?平心靜氣,實事求是,隻能說不知道。孔老夫子說“畏天命”,畏而不能抗,又不明其所以然,所以成為可憐。這可憐,說句抱怨的話,也是由讀書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