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漁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勾連……”
蔥鬱山間,一條羊腸小道蜿蜒伸向遠方。道上一藥農打扮的漢子埋頭趕路,偶爾停下稍息。抬頭望天,黑雲壓頂,頗有山雨欲來之勢。正待繼續前行,忽的一陣稚嫩童聲飄來,回蕩在這山穀之中,顯得格外清脆。藥農循聲而望,打算看看是哪家的娃嬉鬧到了這蜀道之中,還故作老練的吟誦著不知什麼句子。要是同村識得,就順道擰了回去,免去這即將來臨的暴雨傾盆之禍。
哪知這一望不打緊,真如丟了三魂七魄,直墜雲端。隻見前方拐出一個白瓷般的娃娃。八九歲年紀。頭戴大聖西遊鏤花紫金冠,身披金蟬臨世添福祥雲衫,腰間一條百鳥朝鳳翡翠鎦金帶,帶上一條明黃九龍縛絲流蘇直垂至地。肌膚粉嫩剔透,吹彈可破。頰邊兩團嫣紅恰似初生朝霞,偏偏一雙明眸又如暗夜星辰,清澈透亮,不染纖塵。薄唇輕啟,細細聽來,誦的確是前唐謫仙居士李太白之名篇《蜀道難》。年紀雖小,卻自然流露一副飄逸之氣,別有一番玲瓏狡黠。
蜀地山野,交通閉塞,外人鮮有至此。居多是世代農耕的村夫,何曾見過此等天仙人兒。藥農隻當是見了神仙,呆滯半晌,竟一時忘了行路。卻看那孩兒仰頭望天,邊走邊吟,一派風流瀟灑。隻是未曾留意腳下道路坎坷,一個踉蹌就待撲到。那漢子此時猛然醒轉,終於輕呼出聲,搶上一步將之扶住,生怕摔壞了這俊美孩童。
那孩兒驚魂甫定,隨即展顏作揖,對那漢子道:“多謝大叔相助,才免了弄髒這身衣裳,省去娘親一頓奚落。”爾後歪著頭調皮一笑,直如朝陽露臉,好像這壓在頭頂的烏雲也散了一般。
漢子一愣,回過神來操著鄉音問那孩童:“你是哪家的娃兒哦?一個人在這山裏頭耍啥子?要下雨了的嘛。”話音剛落,即聽到身後傳來一抹溫婉歎息,繼而是一個宛若天籟的聲音:“多謝大哥關心,小兒頑虐,讓大哥見笑了。”那藥農疑惑地轉過頭,剛才還空無一人的身後,此時卻憑空多出個女子。隻見她粉麵含春,肌膚勝雪,一雙星眸顧盼生姿,滿頭青絲如百丈飛瀑,傾瀉而下。發梢處係著一條鵝黃絲帶,隨著山風飄飛起來,映襯著包裹著婀娜身姿的霓虹羽衣,端的是天仙下凡。肩頭隨意挎了個修長青布包裹,卻不顯一絲累贅。
隻聽那孩童歡愉的叫了聲娘,便如穿花彩蝶般撲進了女子懷中,仰頭嘿嘿傻笑。而那女子輕撫孩兒發角,眼中盡是疼惜。這可驚煞了這采藥漢子。望著眼前一大一小兩個壁人,恐怕終其一生,也再沒見過如此超凡脫俗之人。隻當真是遇到了神仙下凡,放下身上藥簍,就要拜倒。口中還喃喃念叨:“仙女顯靈,請受小的一拜……”
一陣香風拂過,那漢子本是跪拜之姿,卻被一股柔和之力托住,反而長身立起,惶恐中頓覺手足無措。卻聽那孩童咯咯笑道:“大叔真有意思,我娘可不是什麼仙女,她有名有姓!哈哈哈……”那女子也展顏一笑,道:“大哥可別折煞小妹,小妹還得多謝適才相助之恩呢。”說罷盈盈作了一揖。藥農想想也對,大白天哪兒來的什麼神仙精怪,定是眼前之人太過耀眼,一時入了魔怔。隨即撓頭嘿嘿憨笑兩聲,掩去之前尷尬,道:“沒的啥子哈,我看這娃兒生得俊,怕他摔傷,舉手之勞而已。你們是哪兒來的貴人哦?我們這個荒山野嶺的可見不到你們這樣的人。我算是運氣好咯!”
那女子隨手拂去鬢見被風吹散的秀發,輕攏肩上行囊,開口答道:“實不相瞞,我母子二打從江南來此尋訪故人。哪曾想久未至此,道途生疏,竟被擱在此山中了。”身旁孩兒嘟著小嘴不依不饒:“都怪娘親非要出門,在家呆著多好,這蜀道可是比李太白所寫還要難走不知多少!”
那漢子也是豪爽之人,聽了二人際遇,朗聲一笑,道:“既是如此,如果姑娘不嫌棄我們窮山惡水,就到我那破茅屋稍作歇息。至少躲過這場山雨再說。”女子正待推卻,那孩兒卻拍手叫好,轉而用期待的眼光盯著她。許是路途艱險,也真苦了這孩兒。女子無奈一聲歎息,對著藥農又是一拜,道:“如此便叨擾大哥了。”那漢子哈哈一笑,說道:“我叫趙大山,鄉親們都叫我山娃兒,你別大哥大哥的叫,我起雞皮疙瘩。”
小孩兒一聽就樂了,指著漢子學著他的口音叫道:“山娃兒,山娃兒,以後我也這麼叫你了!”女子抿嘴一笑,輕叱孩兒:“涵兒不得無禮!趙大哥,小妹複姓歐陽,賤名覓雪。這是我的孩子,名喚孜涵。小兒頑劣,還請海涵。”趙大山頗不以為意,道:“這樣我還習慣些,不然還不把你們當菩薩供了啊!”說罷背起藥簍率先領路走了,留下背後一串爽朗笑聲。
歐陽覓雪轉頭望向身後青山,漆黑如墨的眸子裏劃過一絲憂傷,似是這天然翠障之後掩藏著無數的惆悵一般。孜涵看著娘親不動,走上前拉著她的袖口,打趣道:“媽,你在看啥子哦?再不走要成落湯雞咯……”歐陽覓雪回過神來,看著眼前孩兒,佯怒道:“你這孩子,真不該教你蜀中方言,現在反倒捉弄起你娘來了。”言罷在孜涵頭頂輕輕一拍,轉身攜著他隨那趙大山去了。
行不多時,山路分岔。趙大山領著母子二人從岔道拐入山腰一片開闊地。山間一路曲折閉塞,不想竟有這樣一處開闊洞天。村子不大,稀疏排布著十多戶人家。其間夾雜幾塊田地。此時炊煙嫋嫋,雞犬相聞,別有一番清新怡人之趣。
那趙大山的房屋在村東首,離別家較遠。行至屋外,他便吆喝起來:“燒火的,家裏頭來客人了,整兩樣菜出來!”須臾便見屋後院落轉出一個身形嬌小的年輕婦人,布衣荊釵,卻收拾得幹幹淨淨,雖說不上花容月貌,但也純樸清新,不似尋常山野村婦。
乍見覓雪二人,婦人也如趙大山般呆立當場。聽到趙大山催促方才醒轉。怯怯問道:“這兩位是……?”趙大山似也知道自家老婆沒見過這般光鮮靚麗之人。便簡短說了來龍去脈,而後囑咐道:“你們女人家的事情你好張羅些,省的我這個莽漢在諸多顧慮。”說罷衝覓雪二人憨厚笑笑,轉身進屋去了。
趙大山媳婦回過神來,笑著去牽孜涵,忍不住道:“多俊的娃兒啊,來,快進屋喝口水。”孜涵也頗喜歡這自然流露的關切之情,甜甜一笑,說道:“多謝嬸嬸!”歐陽覓雪也施禮道:“打擾姊姊了。”那村婦抬頭笑道:“妹子哪裏話,出門在外誰沒有個難處?能有個歇腳之地也好啊,何來麻煩?隻是這窮鄉僻壤,怕是得委屈二位了。”孜涵歡天喜地的蹦進屋裏,腰間流蘇隨著他的雀躍閃過一道金光。那婦人一愣,隨即招呼歐陽覓雪進屋。
用過晚飯,收拾停當,已是月上枝頭。山裏人歇息頗早,此時村中已是一片寂靜。孜涵一路舟車勞頓,這會兒也躺在覓雪懷中甜甜睡去。
待得孜涵呼吸漸漸均勻,歐陽覓雪將其輕放床上,蓋好被子。轉身抱上青布包裹,輕掩房門退了出來。皓月當空,山雨過後空氣中揉著淡淡的泥土芬芳。萬籟俱寂,唯餘村旁溪流淙淙之聲。覓雪仰首而立,心中不禁悲涼。自己孤身一人帶著孩子寄宿山間,他,可知這月光冷清?倘若他還活著,可曾看到這天地間的一抹相思?
歐陽覓雪在屋後尋了塊山石,倚石而坐。展開包裹,竟是一尾五弦古琴。如蔥十指輕撫琴弦,華音傾瀉而出,扶搖直上,餘空中爆裂,四散開來。高亢處如珠玉落盤,清脆利落;低回時似泉水叮咚,細密悠長。一丈之內光華陡升,彷佛這山間靈氣也受琴聲所感,和著漫天月華聚斂在這方寸之地,幻化出五彩斑斕之色。少頃,一曲既閉,光芒頓斂。然餘音嫋嫋,久聚不絕。
歐陽覓雪抱琴起身,輕聲道:“何方高人在此?既然肯賞臉一聽小女子拙奏,何妨現身一見?”隻聽一聲輕笑,從樹後轉出一個嬌小身影。掩唇笑道:“綠綺古琴,天弦五音,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聽此絕世之音,何其幸之!”歐陽覓雪一愣,眼前之人正是那趙大山的媳婦,此時一身月白流仙裙,黑夜中栩栩生輝。耳畔一對琉璃明月鐺,隻與那當空皓月交相輝映。劍眉斜飛,眼瞼輕斂,朱唇稍啟,皓齒微露。分明較小柔弱,卻自有一股英氣內斂。哪兒還有半點白日裏村婦的影子!
歐陽覓雪縱看慣自己的傾城之貌,也不免對眼前女子英氣所感。忍不住問道:“閣下究竟何人?以姑娘氣韻,斷非尋常山間之人。”
隻見那女子一笑,盈盈下拜道:“幻音閣弟子沈汀蘭拜見大小姐。”
歐陽覓雪忙放下手中之琴,俯身扶起沈汀蘭,道:“姊姊起來說話,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麼大小姐。”
沈汀蘭道:“我雖從未曾見過大小姐,起初相見,隻當是山間訪友的貴人,哪知大小姐你全無顧忌,竟將閣主信物月華劍穗給你那孩兒做了飾物。再加上您手中這尾綠綺以及此曲大小姐獨創的絕世天籟,我要是再相認不出,豈非有愧幻音閣之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