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1 / 3)

陽春三月,花開正好,蘇晚所居的院子前種了整柵欄的迎春花,一串串鵝黃色的小花,怒放起來像是院前掛了一顆顆小太陽,分外耀眼。

雲夕的個頭剛好到柵欄,紮著的兩團頭發剛好超出迎春花一點。她傾著身子,偷眼瞄了瞄蘇晚,見她仍埋頭做刺繡,一手折斷一條迎春花,在手上得意的甩來甩去。

“夕兒!”蘇晚並未抬頭,聲音裏帶著些許譴責,“我昨日與你說什麼了?”

“娘親問我這花美不美。”雲夕偷偷撇嘴,隨即脆生生地回答。

“你怎麼回答的?”

“我說美啊。”

“然後呢?”

“然後娘親說美的東西不該破壞。”雲夕一手揚著一支迎春花,一麵踏著小步子走向蘇晚,嘻嘻笑道,“可是我聽季哥哥說過,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我喜歡就折下來啊,免得它謝了。”

蘇晚停下手裏的活計,抬眼看雲夕,兩眼清亮,如雨後平靜的湖麵,淺淡的笑意藏在墨色的瞳仁後,佯怒道:“強詞奪理!前幾日未見你折,偏偏今日折,折了那花你是想做什麼?”

雲夕見被蘇晚識破,麵上燒紅,蘇晚一樂,揶揄道:“嗯,不錯,撒謊還會臉紅了。臉皮子沒越長越厚。”

“娘親壞!不跟你玩了!回屋裏等季哥哥去!”雲夕紅著臉瞪了蘇晚一眼,抓著手上的迎春花便跑進屋了。

蘇晚笑著搖頭,又拿起手邊的針線。手下的正是朵朵精致梅花,襯在白色的繡布上,好似傲雪寒梅,朵朵盎然。

誰人能想得到昔日手染鮮血斷人性命無數的晚姬,如今會為了生計做了名繡娘,不拿刀劍拿繡針?

雪白的繡布上投下陰影,蘇晚抬頭,果然見到季一正對著自己輕笑。

“今日這麼早?”蘇晚微微揚眉,笑著起身,放下手裏的東西,道:“剛剛夕兒還說等你過來,我去喚她。”

“不早了,姑娘看看天色。”季一一手拿著酒壇,讓開身子。

蘇晚轉首,眯眼看了看夕陽,笑道:“竟是這個時辰了,我先去備些飯菜好了。”

蘇晚這院子裏也如澗溪穀一般,特地做了一排葡萄架,下麵放了木製桌椅。時值春日,葡萄架上沒有花,發了翠綠的新芽,蜿蜒纏繞。

季一很是熟絡地端了酒杯出來,未等蘇晚端上菜便自行斟上兩杯。空氣裏溢著濃鬱的酒香,夾雜著葡萄的甜膩味道。蘇晚端菜出來時剛好嗅到,樂道:“季公子,釀出葡萄酒了?”

“去年便釀成了,今年方才有機會與姑娘共飲罷了。”季一接過蘇晚手裏的菜,在桌上放好,又道,“剛剛去看夕兒,竟是已經睡著了,讓她睡睡也好,你我好久沒有單獨說點話。”

蘇晚一聽,就著身邊的木椅坐下,笑道:“季公子可是有話要與我說?”

季一滯了滯,頷首,卻是沉默半晌才幽幽道:“兩個月前,隱颯閣的勢力突然抽離韓家。穆家軍用穆旬清最初製定的作戰計劃,將韓家人一網打盡。近日風國方才恢複正常秩序,再過幾日便是風幽扶幼子登基之日。而顧公子及隱颯閣……一夜之間銷聲匿跡。”

蘇晚怔了怔,雲宸會臨時退出?意料之外。她斂目,拿起眼前的酒,嗅了嗅,道:“我身在雲國,風國的事,早便管不了了。”

他苦心經營這麼些年,是當真放棄,還是以退為進想到了更好的報複手法?管不上顧不了,如今她隻是山間村婦,靠著一雙手賣繡品為生。

季一見蘇晚如此答複,也不多說,換了話頭道:“姑娘的眼睛可還好?”說話間,他定睛凝視蘇晚的眼,見她眸子裏微光閃閃,流光溢彩,心中已是有數,欣然一笑。

蘇晚亦是一笑,感激道:“半月前,視物時的血色已經完全退了,與以前無異,隻是用久了還是有些酸疼。”

“姑娘還是少做些刺繡。”季一囑咐道,“如從前那般,撫琴也是不錯的。”

蘇晚搖頭道:“雲國民風不及風國開放,女子甚少拋頭露麵,我是不在意,可帶著夕兒,若因著我讓她被人指指點點便不好了。”

季一心思再細膩也是不及女子,更未想到雲夕身上,聽蘇晚這麼說,了然頷首。

“如今風國戰亂已止,那姑娘……可還打算回風國?”季一有些欲言又止,猶豫著問道。

蘇晚搖頭,“此處安逸,回去又不知會惹得什麼麻煩,我帶著夕兒看她長大便好。”

“日後……也就你一人帶她?”

蘇晚斂目,拿起酒杯啜了一口,笑道:“好酒。季公子,好酒需要與人共享,這日子,一人過起來更為安適,特別是於我而言。”

季一歎息道:“我明日回澗溪穀,日後來雲國,怕是少了。”

“我會帶夕兒去看你。”蘇晚巧笑。

“好,不可食言!”季一舉杯,與蘇晚兩杯相碰,一口飲下。

空氣裏香氣四溢,連花草都似帶了醉意,在溫煦的夜風中微微晃動。季一與蘇晚又說了些雲國風俗,眼見夜色愈沉,突然停下來,像是在沉思什麼。

蘇晚放下筷子問道:“季公子?”

季一垂著眼,沉吟道:“姑娘,或許……我找到夕兒的身子與常人有異的原因了。”

“怎麼?”蘇晚見雲夕早已與普通孩子無甚區別,甚至比同齡的孩子還聰慧許多,這件事也不太放在心上,季一主動提及便追問了一句。

季一猶豫道:“其實,我一直忽略……夕兒身上,還有一半顧公子的血……”

蘇晚麵色變了變,垂下眼睫,不語。

“這兩個月我翻遍醫書,或許……找到顧公子與夕兒脈象恰恰相反的原因……”季一蹙眉,正色道,“顧公子身上的,不是病,是毒!”

蘇晚的身子顫了顫,卻是故作鎮定地給自己斟了杯酒。季一接著道:“在此不得不問下姑娘,當年鬧得沸沸揚揚的虛還丹,說是在楚家,眾人卻無功而返,姑娘可知它最後的去處?”

蘇晚喝了口酒,聲音有些顫抖,“他們之間……有聯係麼……”

季一垂下眼瞼,輕聲道:“我翻看了些許往日從不曾翻過的醫書,是從雲國皇宮流出,上麵竟有記載虛還丹,連配方成分都寫得清清楚楚。”

那些書,是當年有人想要討好他從宮內送出,他一直束之高閣未曾翻看。

蘇晚放下酒杯,夾菜,細聲道:“所以呢……”

“所以,若我估計不錯,顧公子中的,正是虛還丹之毒!嗬……”季一突然一聲嗤笑,帶著濃重的不屑,“所謂的聖藥虛還丹,是個笑話,是場騙局!人人趨之若鶩,所到之處染滿鮮血的虛還丹,實則,是枚毒藥!”

蘇晚的手不知何時開始劇烈抖動,一個不穩,手裏的筷子掉落在地上。

季一這才正視蘇晚,見她麵色蒼白,滿眼血絲,急道:“姑娘這是……”

蘇晚雙唇的血色褪得半點都無,顫抖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兩眼看向季一,血色裏充斥著空洞,半晌才開口道:“毒……毒藥?”

“嗯。”季一頷首,那成分配出來的藥,隻可能是劇毒,“那毒極為霸氣,耗人內力,若是普通人吃下,必定當場斃命。顧公子發病……是不是每次都在用過內力之後?即便不用內力,也會每月毒發一次……”

“毒藥……”蘇晚麵色瞬間慘白,像是聽不到季一的問話,搖頭喃喃道,“怎麼可能……為了那個東西,他家破人亡,我家破人亡,為了那個東西,我們一生的命運都變了……”

季一歎息,無言。

蘇晚全身都顫抖起來,剛剛還流光溢彩的眸子裏突然空洞暗沉,溢滿死氣,隨即浮起血色,像要將她整個人都吞噬。她抓住季一的手,不自覺地用力,顫抖不止,哽咽道:“虛還丹,我給他吃了……”

季一一驚,滿是不解地看著她。

蘇晚突然笑起來,蒼白的臉顯得更加淒然,血紅的眼裏淚水盈眶,卻未落下,“真的是我給他吃的,我親手給他吃的!”

所謂聖藥,她被關在爹爹的房間內,居然在暗閣裏翻了出來。那夜無人顧及她,也無人知曉虛還丹就在那間不起眼的房裏,雲宸身受重傷背著她出逃,幾番差點支撐不住而倒下,她毫不猶豫地塞到他嘴裏,他問都沒問就吞下。

難怪她記憶裏的小哥哥從不曾“發病”,難怪他所謂的“病“,她從未在其他人身上見過……

蘇晚放開季一,垂下眼瞼,淚水瞬間從眼角滑落。她伸手擦去,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灌下。

季一不敢追問,抿著唇一句話都說不出。

三月的春夜突然陰冷起來,夾雜春日氣息的夜風像是帶了細小的刀片,打在人的臉上一陣刺疼。草叢裏時而響起的蟲鳴聲,哀戚般此起彼伏。空氣裏甘醇的葡萄酒香,不知何時被酸澀取代。

蘇晚的手仍是顫抖著,給自己倒了一杯杯的酒,又一杯杯喝下。眼裏的淚亦是不止,剛剛流下便被她擦去。季一看著,並不言語。直至一壇酒將要見底,蘇晚頹然倚在木椅邊,突然安靜下來。

“不知……姑娘可曾想過,與他再續前緣?”終究是季一打破沉默,帶著一聲歎息問道。

蘇晚怔了許久方才回過神來,自嘲一笑,“再續孽緣?我與他之前,糾糾纏纏這麼些年,到今日才真正知曉前因後果。姑且不算我所知的前塵,單單說這虛還丹。當年我不知曉虛還丹有毒,他不知曉我給他的是眾人爭搶的‘聖藥’,或許他一心以為我是有意給他喂毒,而那毒令他痛苦半生。季公子,若是你,你能不恨麼?”

“若他不恨呢?”季一深深地看了蘇晚一眼,見她麵色蕭條,又撇開眼。

蘇晚的笑容裏滲出些許淒然,“不恨……若不恨,為何一步步將我逼上絕路?”

“那姑娘待他呢?”

蘇晚一怔,她待他,是愛是恨?

是楚若時,說不上愛,那是最為童真的喜歡。

是宛輕塵時,她知曉他有恨,所以任他差遣,可那份愧疚慢慢變質。她對他,是愛。

是蘇晚時,是他替她驅散將軍府裏的烏雲,給她第一縷陽光,給她人生裏最為幸福的幾個月,她對他,是愛。

三段人生三段記憶糅合之後呢?

在嶺南山頂,猛然恢複記憶那一瞬,最先衝入腦中的便是對她這一生影響最深的十二年的殺手生涯,那時她說不恨他,因為心底有怨,怨他這麼些年還將仇恨記掛在心。那時她隻求兩人再無交集,再無糾纏,彼此陌路。

隨後七日,她捋清十八年裏三段人生的所有記憶,這世界,又不一樣了。

“季公子,你可記得,我第一次入澗溪穀的一年,你曾對我說過一段話。”那一壇酒被蘇晚喝了大半,她麵上透出一抹殷紅,眼神都有些迷離,癡癡笑道,“你說,有人與你說過,人若以恨為生,以複仇為執念,隻會有兩個結果:要麼,複仇失敗,殘念縈繞,飲恨而亡;要麼,複仇成功,心無所托,寂寥餘生。”

季一眼神一閃,這段話,當年特意與蘇晚提過,望借她之口,轉述給顧公子……

“我記起一切後,再想著他,腦袋裏就是你的這句話。”蘇晚微微笑著,雙頰微紅,雙眼裏波光清滌,“所以你說用孩子驅毒還是雙眼驅毒時,我毫不猶豫地選了雙眼。孩子,嗬……以他的能力,報仇成功是必然。那時我想,他以恨為生,複仇之後心無所托,該怎麼辦?這孩子會是他的寄托,他唯一的親人……”

那時,即便知曉他的種種惡行,她仍舊愛他,為他舍命生下孩子,仍舊喚她雲夕。他的救贖也好,她的救贖也好,她給他的後路留下些許希望。

“可是後來他說,一切都是他有意為之,我的一家人是被他害死,他的付出全是苦肉計!”蘇晚雙眼又泛起血絲,雙唇淡白,“那時我有多恨……恨自己愚蠢可笑!愛上這樣一個仇家,還心甘情願為他生下孩子!更恨他無心無情!我定要與他鬥得魚死網破!”

季一聞言,突然一陣恍惚,想到那日他與雲宸在渝蓮山,他靠在石壁上笑問自己:“你想說她愛我麼?她決定跟著你到雲國,沒打算找我報仇,她連恨我都不會,又怎麼會愛?你莫要以為我給她雙眼,是多麼無私多麼偉大的舉動。嗬嗬……我即便是沒了雙眼,不管何時何地,隻要她在我身邊我就能認出來,可她沒了雙眼……我隻是不希望,下次我站在她麵前,她卻認不出我是誰。”

“可穆色來找我時,我突然釋懷了。”蘇晚的話仍在繼續,將季一拉出回憶,“看到他我便想到雲夕,她像新生的綠芽一般朝氣蓬勃,我想,我該看的,是這樣的新生,而不是過往的殺戮仇怨。那些怨那些恨,在孩子麵前又算什麼?我與雲宸鬥得你死我活,日後我如何與她交代?讓雲宸對她說,你娘死在我手上,還是我與她說,你爹死在我手上?”

所以那之後她給季一回信,讓他助她出逃。”

季一又是一陣恍惚,輕歎口氣,小心問道,“那現在呢?”

“現在……”蘇晚嗤笑,麵上因著酒氣泛起潮紅,眸子裏淺淡的薄光明明暗暗,她看入季一的眼,認真道,“季公子,雲夕日後姓顧。”

說她傻也好,癡也好,她愛的是人也好,是習慣也好,愛便是愛了,事到如今她還是愛。即便說不出口,即便會讓世人難以理解,她的愛,她自己明白就好。

季一聽出話中的意思,苦笑搖頭,“既然如此,你何不去找他?”

蘇晚沉默,伸手拿起桌上的酒杯,緩慢品了一口,微微笑著,笑容裏卻是不盡的苦澀,幽幽道:“很愛很愛,就能在一起麼?”

覆水留痕,破鏡留傷,楚家的人命,顧家的人命,過往的疼痛折磨,不是一句“我愛你”“我原諒你”便可煙消雲散。

第二日一早,季一告辭,雲夕纏著哭喊了半天才肯放人,將迎春花做出來的手環塞在季一手裏。蘇晚隻有無奈地笑,待到屋內隻剩下她母女二人,雲夕眨巴著淚眼,窩在蘇晚懷裏,軟軟地問道:“娘,為何我們不跟季哥哥一起走?”

蘇晚拍了拍她的腦袋道:“以前我們便麻煩他許多了,他有自己的生活,怎可拖累人家?”

“那我們為何不與爹爹住一起?”雲夕委屈地睨了蘇晚一眼,話一出口,想到什麼,忙捂住了嘴。

蘇晚的心頭驀地一沉,親了親雲夕的麵頰,將她抱得更緊,卻是不語。

她想起昨夜季一說的話,心情愈加沉悶。雲夕身上一半她的血,一半雲宸的血,隻在出生時中毒症狀明顯,隨著年齡增長,那身子幾乎是自行解毒。季一說,很可能是兩種毒素以毒攻毒,也就是說,虛還丹的解藥,可能就是噬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