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羽很難忘記第一次見到她的情形。
那日他正在桃花林中徘徊,想著他沉悶而無聊的心事,忽然額頭一涼,伸手一摸,撚起一枝粘著昨夜春雨的小小桃花,粉粉的幾瓣輕紅,每一瓣都似乎在對著他嬌嬌的笑。
方一羽搖搖頭,自嘲的也笑了。
耳邊真的傳來女孩子清脆歡快的輕聲嘻笑。嗬,原來不是幻覺。
他抬頭,看到不遠處一棵矮矮的桃花樹上,不知何時已坐了一個小小的女孩子。想必她是很纖細輕盈的,竟然就這麼輕飄飄坐在樹梢頭,隨著春風微微起伏生姿。
她白衣如雪,對著他微笑。春日柔和的陽光在她的臉上閃耀,她的笑容卻比春陽更明亮,小小身子微微斜倚在桃花叢中,淡青的衣帶漫舞風前。
方一羽一時之間有些失神。
這小女孩兒似乎竟是天地造化所鍾,秀致如春日中遠山上的一場花瓣雨,美麗而遙遠。
小女孩兒遲疑了一下,眨一下眼,對著他一笑:“你就是那個不肯教琦歌的方翰林?因為琦歌很笨嗎?”
這話一說,方一羽忽然明白了她是誰。
嗬,那個出名愚鈍的連城公主。已經連換了十多個老師,每一個都被她氣走了。可是,對於一個學了十天,也不會背一句詩歌的孩子,又有哪個先生能保持信心?
據說,她本是昔日宰相林勁節和淺湖長公主的女兒,林勁節出使萬劍王朝被扣押為奴,淺湖長公主悲苦愁悶而死。皇帝憐惜侄女孤弱,特意把她接入宮中,封為公主。
連城公主曾經是個絕頂聰明的小才女,小小年紀已是文武全才,能舞七十二路回風舞柳劍,下筆千言倚馬可待。隻可惜她進宮後偶感時症,生了一場大病,高燒數日,等病愈後就變成了現在這樣子。皇帝心痛幼妹之死,對淺湖的遺孤自然格外看重,是以連城雖愚鈍,皇帝卻執意要用最好的老師來教她。
方家本是世代名門,方一羽更是少年得誌,二十歲上已高中甲榜進士頭名。他意氣風發,想的是治國平天下,卻沒料到皇帝會派他做小公主的老師。可他又怎麼會願意?
但,他並沒料到連城公主會是個這樣清麗如花蕾的小人兒。看著這張小臉兒,誰還能忍得下心腸?
他微笑著走過去,對小女孩兒伸出手,輕輕把她從樹上抱了下來,柔聲哄道:“我是方翰林,但我願意作你老師。”
她的身子異常輕盈瘦弱,方一羽抱著懷中的小身體,一時間有點茫然。
真是奇怪……這麼瘦……不是小公主麼,難道她挑食,都不肯好好吃飯的?
方一羽肯做連城公主的師父,皇帝意外之餘,倒也大為滿意,甚至褒獎了他。方一羽性情沉靜穩重,對皇帝的賞賜倒也不放在心上,一心想著如何盡量教好小公主。
這日,方一羽到了連城的錦文宮中,看到她已端端正正坐在書房等候了。書房的光線有點昏暗,她的臉也沒有那日陽光下的燦然明媚,卻多了一番沉靜而蒼白的楚楚可憐。
方一羽暗暗歎了口氣。走了過去。
小公主看到方一羽,眼中光彩閃動,忽然笑了,一笑之下,小小的心形臉孔就如照映了漫天的陽光,歡呼著撲了過來,叫道:“師傅,師傅!”。
小小年紀,已是如此美麗攝人。
方一羽一把抱住小人兒,卻不敢逼視她的臉,隻好微微轉開眼睛,定定神,這才笑著說:“連城,下次別跑這麼快,小心跌倒。”
小公主點點頭,忽然脆聲道:“琦歌。”
方一羽微微一怔。
小公主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他,又認真的說:“是琦歌,不是連城。”
方一羽笑了,知道這定是她的閨名,當下柔聲道:“小公主,我是你的老師,隻可以叫你的尊號,不能叫你的名字的。”
——叫你的名字的,除了你的親人,隻有多年以後,那個有幸伴你終生的男子。
小公主搖搖頭,固執地說:“是琦歌——”伸出小手,掂起腳尖,用力拉著他的衣角,仰頭看著他。
方一羽拿她沒辦法,隻好笑了笑:“好吧,是琦歌,我知道了。”
琦歌歡呼一聲,方一羽卻一臉的無可奈何。
小女孩不會明白,他其實多麼不願意這樣叫她。這個美麗的名字,被他輕輕喊出的時候,似乎也落實了他心頭的某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