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附來裙帶能諂能驕 掌到銀錢作威作福(2 / 3)

我們這位太親翁是現任內閣學士,除掉內閣大學士之外,京城的官就要算他頂大。舍妹丈便是他的大少爺。”那朋友道:“他老子官大,兒子總不能世襲到自己身上,就算可以世襲,也沒見過郎舅至親可以用得手本的。”黃二麻子道:“這是官場的規矩,你沒有做過官不曉得的。我這趟來找他在工上弄事情做的。事情成功了,他做老總,我們在他手下辦事,賽如就同他的屬員一樣,怎麼今天來了不上個手本?不但見舍妹丈要用手本;就是去見舍妹,也是要用手本,先上去稟安,方是道理。”那朋友見他執迷不悟,也隻好隨他,便說道:“你說的不錯。時候不早了,你快去罷。”黃二麻子趕忙出門,一路問人,好容易問到妹夫的公館。自己投帖。門上人拿他看了兩眼,回稱:

“老爺到工上去了,不在家,擋你老爺的駕罷?”黃二麻子又說:“既然老爺不在家,費心上房太太跟前替我回一聲,就說我黃某人稟安、稟見。”門上人聽他說要見太太,又拿他看了兩眼,問他:“同敝上可是親戚?”他到 此方才說明:“你們的太太就是我的舍妹。”門上人連忙改口稱呼說:“原來是一位舅老爺。”又問:“同我們太太可是胞兄妹?”黃二麻子道:“同高祖還在五服之內,是親的,不算遠。”門上人一聽不是親舅老爺,那臉上的神色又差了。但念他總是太太娘家的人,得罪不得,便道:“你老爺坐一回,等家人上去回過再來請。”黃二麻子連稱:“勞駕得很!……”一霎時,門上人進去回過太太,讓他廳上相見。太太家常打扮出來。見了麵,太太正想舉袖子萬福,黃二麻子早跪下了。磕頭起來,又請了一個安,口稱:“連年在外省處館,姑太太到了,沒有趕得上來伺候。”太太道:“不敢!”於是滿麵春風的,問長問短。黃二麻子異常恭敬,竟其口口聲聲“姑老爺”、姑太太”,什麼“妹夫”、“妹妹”等字眼,一個也不提了。隨後提到托在工上謀事情的話,太太道:“至親原應該照應的,無奈這些事情都是你妹夫作主,不是熟手插不下手去,我亦不好要他怎麼樣。你既然很遠的來,住在那裏?”黃二麻子道:“暫時借一個朋友家裏歇歇腳,還沒有一定的住處。”太太道:“既然如此,你且把行李搬了來住兩天。你妹夫不時到省裏來,等他見了你,我們再來想法子。”黃二麻子聽了前半截的話,心上老大著急,及聽到後半,留他在公館裏住,便滿心歡喜,又著實說了幾句感激姑太太栽培的話,然後退了下來。一眾家人曉得太太留他在公館裏住,看太太麵上,少不得都來趨奉他,一個個“舅老爺”長、“舅老爺”短,叫的鎮天價響。黃二麻子此時同他們卻異常客氣,連稱:“我如今也是來靠人的,一切正望你們老爺提拔,諸位從旁吹噓。我們還不是一樣嗎?快別提到‘舅老爺’三個字!……”大家見他隨和,倒也歡喜他。

過了幾天,甄學忠工上有事,自己沒有回來,差了於舅太爺到省城裏來辦一件什麼事。

黃二麻子早打聽明白了。等到於舅太爺下車進來之後,他忙趕著拿了“姻愚侄”的帖子上去叩見。見了麵,口稱“老姻伯”,自稱“小侄”。說到他自己的事情,又要懇老姻伯替他吹噓。於舅太爺是至誠人,看他規矩,便也認他個好人,過了一天,事情辦完,於舅太爺要回工上去。甄學忠的太太又來拜托他在外甥麵前替他哥子幫忙,於舅太爺隻得答應著。等到老人家轉過了身,一班家人都指指點點的罵他,黃二麻子聽在肚裏,心想:“他的人緣如此不好,倒是一個絕好的機會。”沒有事便到上房找妹子談天。麵子上說是請姑太太的安,其實是常常親熱慣了,他有他的主意。湊巧這位太太最愛談天說閑話,如今有了這個本家哥哥湊趣,而且又無須避得嫌疑。因此這黃二麻子在妹子跟前很有臉,家人小子們求舅老爺說句把話亦很靈。如此者約有半個月光景。有天甄學忠因公回省,到得家裏,聽了於舅太書的先入之言,心上早有了個底了。等到見了麵,頭一樣他能夠低頭服小,就合了脾胃,答應同他一塊兒到工上去。

黃二麻子既到得工上,一看姑老爺的氣派可不小:雖說是個買料委員,隻因他手下用的人多,凡是工上用的東西,無論一土一木,都要他派人去采辦;用的人多,自然趨奉的人就多;名為委員,實則同總辦一樣。此時是於舅太爺拿總,專管銀錢。就是總辦薦的蕭心閑、潘士斐,亦都在總局裏派了有底有麵的執事。黃二麻子初到,一個個都去拜望。提到妹夫還不敢稱妹夫,仍舊稱“我們姑老爺”。後來見大家背後叫“老總”,他亦改口稱“老總”。

過了兩天,老總派他稽查工料,他也不曉是稽查些什麼。他平時見了老總及於舅太爺不敢多說話,卻同蕭心閑、潘士斐兩人甚是投機。他倆念他 是東家的舅爺,總比別人親一層。

而且他在工上住了兩天,定要借事進省一趟,說是記掛姑太太,進省看姑太太去。人家見他走得如此勤,便疑心他縱然不是親兄妹,亦總是嫡堂兄妹了。有些話不便當麵向東家談的,便借他做個內線,隻要他在他姑太太跟前提一聲,將來東家總曉得的。幾回事情一來,他曉得人家有仰仗他的地方,頓時水長船高,架子亦就慢慢的大了起來,朝著蕭、潘一般人信口亂吹,數說:姑太太今天留他吃什麼點心,又為他添什麼菜,又指著身上一件光板無毛的皮袍子說:“這件麵子,也是姑太太送的。”眾人看了看皮袍子麵子,乃是一件舊寧綢複染的,已經舊的不要舊了。潘士斐愛說玩話,便笑著說道:

“你們姑太太也太小氣了,既然送你皮袍子麵子,為什麼不送你一件新的,卻送你舊的?”黃二麻子把臉一紅,想了一想,說道:“我們姑太太本來要送我一件新的,是我不要,隻問他要這件舊的。”眾人說:“有新的送你,你反不要,要舊的,這是什麼緣故?”黃二麻子道:“我們天天在工上當差使,跑了來,跑了去,風又大,灰土又多,新的上身,不到三天就弄壞了,豈不可惜!我所以隻問他要件舊的,可以隨便拖拖。這個意思難道你們還不曉得?”過了一天,姑太太差了管家來替老爺送東西吃食,順便帶給於舅太爺、黃二麻子一家一塊鹹肉、一盤包子。於舅太爺向來是自己一個人吃飯的,所以大家不曉得。黃二麻子卻如得了皇恩禦賜一般,直把他喜的了不得,逢人便告。又說:“我們姑太太怎麼想得這樣周到!

曉得我們在工上吃苦,所以老遠的帶吃食來。從前我有兩個舍妹:大舍妹小氣的了不得,所以隻嫁了一個教書的,不久就過去了;這是二舍妹,他自小手筆就闊,氣派也不同,所以就會做太太。這是一點不錯的。”到了第二天中午,特地把姑太太給他的鹹肉蒸了一小塊,拿小刀子溜薄的切得一片一片的,擺在一個三寸碟子裏頭。等到開飯的時候,他拿了出來。一桌子五個人吃飯,他每人敬了一片,說:“這就是我們姑太太的肉,請諸位嚐嚐。”敬了一片,第二片他可不敬了,隻見他一筷子一片,隻管夾著往嘴裏送,一頭吃,還要一頭讚。等到吃完,剩了三片,還叫伺候開飯的二爺替他留好了,預備第二頓再吃。偏偏碰見這個二爺的嘴讒,伸手拈了一片往嘴裏一送,又自言自語道:“隻聽他說好,到底是個甚麼滋味,等我也嚐他一片。”果然滋味好,於是又偷吃了一片。越吃越好吃,又自己說道:“一不做,二不休,一片也是吃,三片也是吃,索性吃完了他。舅老爺不問便罷;倘若問起來,就說是個貓偷吃了的,他總不能怪我。”主意打定,等到晚上開飯的時候,伺候開飯的二爺,隻指望他忘卻那三片鹹肉,不提起才好。

誰知黃二麻子於這三片鹹肉竟是刻骨銘心,也決計忘不掉。一坐下來,還沒有動筷子,就問:“我的鹹肉呢?”偷嘴的二爺忙嚷著叫廚房裏添碗肉。

黃二麻子道:“不是要廚房裏添肉,是中飯吃的我們姑太太肉,還剩下三片,我叫你替我留好的。”偷嘴的二爺曉得躲不過,瞎張羅了半天,才回了一聲:

“沒有了。”黃二麻子眼睛一瞪,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說道:“那裏去了?”偷嘴的二爺說道:“想是被野貓銜了去了。”急的黃二麻子跺腳罵“王八蛋”,說道:“是我們姑太太給我的肉,我一頓舍不得吃完,所以留在第二頓吃,叫你留好,你不當心,如今被貓銜了去了。我不管,我隻要問你要!你沒,你賠我的;你要不賠,你自己去同你們太太說去。”黃二麻隻管罵,不動筷子。等到別人吃完飯,他還是坐著不動,一定要偷嘴的二爺賠他的。

那偷嘴的二爺行撅著嘴不做聲,盡著他罵。後來挨不過,走到門外, 嘴裏嘰哩咕嚕的說道:“少了三片鹹肉,不過是豬肉,又不真果是他們姑太太身上的肉,何犯著鬧到這步田地!”偏偏這句話又被黃二麻子聽見了,趕著出去打他的嘴巴,問他吃的誰的飯。一定上去回老爺,攆掉他還不算,還要打他的板子。別的爺們曉得事情鬧大了,都怪那個偷嘴的二爺不是,不該嘴裏拿太太亂講:“舅太爺是太太的哥哥,你亂講被他聽見了,怎麼叫他不生氣呢。他果然同老爺說了,你還想吃飯嗎?”那個偷嘴的二爺到此方才悔悟過來,由眾人架弄著,領他到黃二麻子跟前磕頭,求舅老爺息怒,不要告訴太太曉得。黃二麻起先還拿腔做勢,一定不答應,禁不住眾管家一齊打千哀求,方才答應下。那個偷嘴的二爺又磕頭謝過舅老爺恩典,方才完事。如此一來,黃二麻子把情分一齊賣在眾人身上,眾人自然見他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