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駐京外國公使接到領事的稟帖,一想這事一定要爭的,便先送了一個照會到總理衙門,叫這些總理各國事務大人們照辦。列位看官是知道的:
中國的大臣,都是熬資格出來的。等到頂子紅了,官升足了,胡子也白了,耳朵也聾了,火性也消滅了。還要起五更上朝,等到退朝下來,一天已過了半天,他的精神更磨的一點沒有了。所以人人隻存著一個省事的心:能夠少一樁事,他就可多休息一回。倘在他精神委頓之後,就是要他多說一句話也是難的。而且人人又都存了一個心,事情弄好弄壞,都與我毫不相幹,隻求不在我手裏弄壞的,我就可以告天罪了。
人人都存著這個念頭,所以接到公使的照會,司員看了看,曉得是一件交涉重案,壓不來的,馬上拿了文書呈堂。無奈張大人看了搖搖頭,王大人看了不則聲,李大人看了不讚一辭,趙大人看了仍舊交還司員。司員請示:
“怎麼回複他?”諸位大人說:“請王爺的示。”第二天會見了王爺,談到此事。王爺問:“諸位是什麼意思?還是答應他,還是不答應他?怎麼回複他才好?”諸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話也沒有。王爺等了半天,見各位大人沒有一句說話,又問下來道:“到底諸公有些什麼高見?說出來大家亦可以商量商量。”張、王、李、趙四位大人被王爺這一逼,不能不說話了。張大人先開口道:“還是王爺有什麼高見。一定不會差的。”王大人更報著自己的名字,說道:“某人識見有限,還是王爺曆練的多,王爺吩咐該怎麼辦,就怎麼辦罷。”李大人道:“他二位說的話一些不錯。”趙大人資格最淺,就是肚皮裏有主意,也不敢多說話的,隻隨著大眾說,應了一聲“是”。
王爺見談了半天仍談不出一毫道理來,於是摸出表來一看。張大人說本衙門有事,王大人說還要拜客,李、趙二位大人亦都要應酬,一齊說了聲“明天再議”。送過王爺,各人登車而去。
過了兩天,公使館裏沒有來討回信,王爺同他四位亦就沒有再提此事。
等到第三天,公使因為他們沒有回複,又照會過來問信。他們還是不得主意。
王爺同他們議了半天,無非“是是是”,“者者者”,鬧了些過節兒,一點正經主意都沒有。這天又是空過去,亦沒有照複公使。等到第五天,公使生了氣,說:“給你們照會,你們不理!”於是寫了一封信來,訂期明日三點鍾親自前來拜會,以便麵商一切。諸位王爺、大人們,隻得答應他,回他:“明天恭侯。”同外國人打交道是不可誤時候的。說是三點鍾來見,兩點半鍾各位王爺、大人都已到齊,一齊穿了補褂朝珠,在一間西式會客堂上等候。剛剛三點,公使到了。
從王爺起,一個個同他拉手致敬,分賓坐下,照例奉過西式茶點。王爺先搭訕著同他攀談道:“我們多天不見了。”分使還沒有答腔,張大人忙接了一句道:“這一別可有一個多月了。”王大人道:“還是上個月會的。”李大人道:“多時不見,我們記掛貴公使的很。”趙大人道:“我們總得常常敘敘才好。”公使是懂得中國話的,他們五位都說客氣話,少不得也謙遜了一句。
王爺又道:“今天天氣好啊。”張大人道:“沒有下雨。”王大人道:“難得貴公使過來,天緣總算湊巧得的。”李大人道:“幸虧是好天。下起雨來,這京城地麵可是有些不方便。”趙大人道:“我曉得貴公使館裏很有些精於天文的人,不是好天,貴公使亦不出來。”公使又問道:“前天有兩件照會過來,貴親王、貴大臣想都已見過的了,為什麼沒有回複?”王爺道:“就是湖南的事嗎?”張大人亦說了一聲:“湖南的事?”公使問:“怎麼辦法?”王爺咳嗽了聲,四位大人亦都咳嗽了一聲。公使又問:“怎麼樣?”王爺道“等我們查查看。”四位大人亦都說:“須得查明白了,再回複貴公使。”公使問:“幾天方能查清?”王爺道:“行文到湖南,再等他聲複到京,總得兩個月。”四位大人齊說:“總得兩個月。”公使道:“敝國早替貴國查明白了,實在巡撫過於軟弱。一班紳衿架弄著百姓,幾乎鬧出‘拳匪’那乍的事來。我們彼此要好,所以特地關照一聲。貴親王、貴大臣似可無須再去查得,就請照辦罷。”王爺又咳嗽了一聲,各位大人亦都咳嗽了一聲,但是也有吐痰的,也有不吐痰的。呆了半天,公使又追著問信。王爺說:“我們須得商量起來看。”四位大人齊說:“總得商量起來看。”公使聽了,微微一笑。幸虧這位公使性氣和平,也是曉得中國官場的習氣是捱一天算一天,等到實在捱不過去,也隻好隨著他辦。所以當時聽了這班王爺、大人們的說話,也不過於迫脅他們,但道:“要等行文去查,那是等候不及。現在電報又不是不通,諸公馬上打個電報去,兩三天裏頭,還怕沒有回電嗎?”一句話把他們提醒了,一齊都說:
“準其打電報地去問明白了,就給貴公使回音罷。”公使臨走又說了一句:“三日之後,來聽回音。”等到送過公使,王爺說道:“這件事情,還是依他,還是不依他?倘若不依他,總得想個法子對付他才好。”四位大人當中,要算張大人資格最老,經手辦的事亦頂多,忙出來攔住道:“王爺不曉得,我們同外國人打交道也不止一次了,從來沒有駁過他的事情。那是萬萬拗不得的,隻有順著他辦。”說完,又回頭對王、李、趙三位大人道:“我們辦交涉事辦老了,這一點點決竅還不懂得。”王爺被他駁得無話可說,歇了半天,搭訕著說道:“這件事情,你們到底查明白了沒有?”張大人道:“用不著。等到他們外國人來,他們說怎麼辦就怎麼辦,還要王爺操這個心嗎。”其實公使來鬧了半天,為了什麼事,他們亦隻曉得一個大略,是湖南出了一件人命交涉案件,公使不答應,說巡撫軟弱,挾製政府裏換人。究竟案中的詳情,他們還是糊裏糊塗一個個吃了“補心丹”,一齊把心補住,決不肯為了此事再操心的。當下又談了一回,無非是商量把現在這位湖南巡撫調任別處,揀一個有機變的調做湖南巡撫。又是張大人出主意道:“我們調去的人,怕他們外國人不願意,何如等他後天來討回信時,探探他的口氣?他說那個好,就派那一個去,省得將來同他們不對,又來同我們倒蛋。”王爺點頭稱“是”。
大眾亦就別去。
且說總理各國事務王大臣聽了外國公使的說話,心上雖不甘願遷就他,卻也不違拗他。
等到第三天公使又來討回信的時候,見了麵拿他恭維了一泡。先時一 個個手裏都捏著一把汗。後來提到正事,王爺頭一答應他:“準定把湖南巡撫換人。但是放那一個去,一時還斟酌不出這麼一個對勁的。最好是同貴國人說得來的,以後辦起交涉來,彼此有個商量,不至於再像這回事,弄得不討好。”公使道:“是啊,現署山東巡撫的賴養仁賴撫台這人就很好。前任黃撫台很同我們敝國人作對。自從姓賴的接了手,我們的鐵路已經放長了好幾百裏,還肯把濰縣城外一塊地方借給我們做操場。貴親王、貴大臣是曉得的,敝國在貴省地方造了鐵路,不見得中國人不坐;載貨搭客,原是彼此有益的事情。就是借地做操場,後來亦總要還的。不曉得前任黃某人為什麼商量不通。賴撫台是開通極了,所以我們各國都歡喜他。以後貴政府都要用這種人,國家才會興旺。現在據我們意思:貴親王、貴大臣就奏明貴國皇上,竟把賴某人補授湖南巡撫,再揀一個同賴某人一樣的人做山東巡撫。如此方見我們兩國邦交更加親熱。諸公以為如何?”王爺聽了,望望四位大人,四位大人,亦望望王爺,彼此不則一聲,還是王爺熬不過,就近同張大人說:“既然他們說賴某人好,我們就給他一個對調罷?”張大人搖搖頭道:“使不得!使不得!賴某人一準升湖南巡撫,山東一席還要斟酌。這個是他們不歡喜的,調了過去亦不討好。還是陝西竇某人,從前做津海道的時候,很應酬他們外國人。凡是才進口的新鮮果子,以及時鮮吃物等類,他除掉送我們幾個人之外,各國公使館裏他都要送一分去。你說他想的周到不周到!如果把這種人調到山東去,他們一定喜歡的。”王爺道:“既然如此,我們就答應他就是了。”張大人道:“倒也不在乎一定先要說給他們。隻要不駁他的話,他就曉得我們已經許他的了。王爺不曉得:老辦交涉的,本有這‘默許’的一個訣竅,凡事我們等他做,不則聲,他們就曉得我們已經允許了他了。”王爺點頭稱“是”。
他二人談了半天,公使等得不耐煩,又問:“怎麼樣?”他們幾個人隻是守著默許的秘訣,無論如何也不做聲。公使急得發跳,還是王爺熬不住,同他說了聲“回來就有明文”。
公使聽了這句也就明白,不再往下追問了。又說了幾句別的閑話,分手辭去。次日果然一連下了兩條上諭:湖南、山東兩省巡撫,一齊換人。先前的那位湖南巡撫,亦並沒有拿他調補陝西,落空下來,這也是張大人的調度,說他是得罪過外國人的人,一時不好叫他有事情,總得冷冷場,等人家平平氣,方好位置他。閑話休題。
且說新任山東巡撫竇撫台,名喚竇世豪,原是佐貳出身。生平最講究的是應酬。做佐雜的時候,有一次跟著一位候補知縣一同到外州縣出差。候補知縣坐的是轎子,他不肯化錢,在路上或是叫部小車子,或是跟著轎子一路的跑。有些不知道的,還當是跟的差官、底下人之類,並沒人曉得他是太爺。亦是他運氣湊合:這年正在省裏候補,空閑著沒有事,齊巧本省巡撫有位老太爺最愛著象棋,就有人把他保薦進去,同老太爺一連下了十盤,就一連和了十盤。據竇世豪私下對人家說:“若照老太爺手段,贏他一百盤都容易;但是恐怕老太爺麵子上過不去,所以同他和了十盤。”此時老太爺也明曉得竇世豪是個好手,但是自己生性好勝,不贏他一盤總不肯歇手。幸虧竇世豪乖覺,摸著老太爺脾氣,故意讓他幾步,等老太爺贏了一盤,光了光麵子,果然老太爺大喜,連說:“我今天雖然贏了竇某人棋子,然而他的手段是好的。……隻有他還可以同我交交手,若是別人休想。”竇世豪聽老太爺獎勵他,甚喜。此時老太爺離不了他,先叫兒子委了他幾個掛名差使,拿幹 薪水。後來碰著機會,開保舉,又把他保舉過班;連進京引見的盤費,都是老太爺叫兒子替他想的法子,無非是委派一個解餉等差,無庸細述。等到引見出來,走了老太爺門路,署過兩趟好缺,又著實弄到幾文。又一齊孝敬了上司。於是升過府班,過道班,保送海關道,放津海關道,一齊都是應酬來的。津海關做了兩年,隻因有人謀他的這個缺,上頭也曉得他發了財了,就拿他升臬司,接著升藩司,如今升山東巡撫。他自從佐貳起家,一直做到封疆大吏,前後不到十年工夫。
他辦交涉的手段,還是做候補道的時候就練好的。等到做了津海關道,自然交涉等事情更多了。他練就的一套功夫是什麼?就是上文張大軍機所說的“默許”的一個秘訣。凡是洋人來講一件事情,如果是遵條約的,固然無甚說得;倘若不遵條約的,麵子上一樣同人家爭爭,到後來洋人生氣,或者拿出強項手段來辦事,他亦聽那洋人去幹,決不過問。後來洋人摸著了他的脾氣,凡百事情總要同他言語一聲,他允也罷,不允也罷,洋人自己去幹他自己的。他有時碰了上頭的釘子,下來問那洋人,洋人道:“你早已默許我過了。你不許我做,我能做嗎?如今事已做成了,你再要我反悔,可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