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回到房裏的時候,父親已經睡了;但她並不立時臥下休息,她盡沉思般地坐在床頭,這時我心裏真淒涼起來了,於是我也走進了房裏。
房裏沒有燈,靠著南窗底下,燒著一對明晃晃的蠟燭。
“媽今天累了罷?”我想趕去這種沉寂的空氣,並且打算伴著母親談些家常。我是深深知道我剛才那種態度太不對了。
“不——”她望了我一會又問,“你怎麼今天這樣不喜歡呢?”
我完全追悔了,所以我也很坦白地回答母親:
“我也說不出為什麼,逢到年節,心裏總感覺著難受似的。”
“年輕的人,不該這樣的,又不像我們老了,越過越淡。”
——是的,越過越淡,在我心裏,也這樣重複地念了一遍。
“房裏也點蠟燭作什麼?”我走到燭前,剪著燭花問。
“你忘記了麼?這是守歲燭,每年除夕都要點的。”
那一對美麗的蠟燭,它們真好像穿著紅袍的新人。上麵還題著金字:壽比南山……
“太高了,一點吧?”
“你知道守歲守歲,要從今晚一直點到天明呢。最好是一同熄——所謂同始同終——如果有剩下的便留到清明晚間照百蟲,這燭是一照影無蹤的……”
…………
在燭光底下,我們不知坐了多久;我們究竟把我們的殘餘的,惟有的一歲守住了沒有呢,那怕是蠟燭再高一點,除夕更長一些?
外麵的爆竹,還是密一陣疏一陣地響著,隻有這一對守歲燭是默默無語,它的火焰在不定的搖曳,淚是不止的垂滴,自始至終,自己燃燒著自己。
明年,母親便去世了,過了一個陰森森的除夕。第二年,第三年,我都不在家裏……是去年的除夕罷,在父親的房裏,又燃起了“一對”明晃晃的守歲燭了。
——母骨寒了沒有呢?我隻有自己問著自己。
又屆除夕了,環顧這陋小,低晦,沒有一點生氣與溫情的四圍——比去年更破落了的家庭,唉,我除了憑吊那些黃金的過往以外,那裏還有一點希望與期待呢?
歲雖暮,陽春不久就會到來……
心暮了,生命的火焰,將在長夜裏永久逝去了!
一九三〇,六月改作。
(選自《唏露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