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曼青姑娘的模樣,我到現在還是記得清清楚楚的,她的眼睛並不很大,可是眯眯地最媚人;她的身材不很高,可是確有嫋娜的風姿。在我記憶中的女人,大約曼青姑娘是最美麗的了。同時,她母親的模樣,在我腦中也銘刻著最深的印象;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神秘,鬼蜮難看的女人。的確地,她真仿佛我從故事裏聽來的巫婆一樣;她或者真是一個人間的典型的巫婆也未可知。

她們雖然離開我們了,而曼青姑娘的母親,還是不斷地來找我們。逢到母親憂鬱的時候,她也裝成一副帶愁的麵孔陪著,母親提起了我的哥哥,她也便說起我的哥哥。

“真是怪可惜的,那麼一個聰明秀氣,那麼一個溫和謙雅的人……我和姑娘;誰不誇他好呢?偏偏不長壽……”

母親如果提到曼青姑娘,她於是又說起了她。

“姑娘也是一個命苦的人,這些日子盡陰自哭了,問她為什麼,她也不肯說。湯先生—那個在這地作官的——還是春天來過一封信,寄了幾十塊錢,說夏天要把姑娘接回南……可是直到現在,也沒有見他的影子。”

說完了是長籲短歎,好像人世難過似的。

她每次來,都要帶著一兩個大小的包袱,當她臨走的時候,才從容,似乎順便地說:

“這是半匹最好的華絲葛,隻賣十塊錢;這是半打絲襪子,隻賣五塊……這些東西要在店裏買去,雙倍的價錢恐怕也買不來的。留下一點罷,我是替旁人弄錢,如果要,還可以再少一點的,因為都不是外人……”

母親被她這種花言巧語蠱惑著,上當恐怕不隻一次了。後來漸漸窺破了她的伎倆,便不再買她的東西了。母親也發現了她同時是一個可怕的巫婆麼?我不知道。

我到了哥哥那樣年齡,我也住到學校的宿舍裏去。每逢回家聽見母親提到曼青姑娘的事,已不似以前那樣的茫然。後來我又曾聽說過,我們的米,我們的煤,我們的錢,都時常被父親遣人送到曼青姑娘家裏去,也許罷,人家要說這是濟人之急的,但我對於這種博大的同情,分外的施與,總是禁不住地懷疑。

啊,我想起來了,那絲襪的來源,那綢緞的贈送者了……那是不是一群愚笨可笑的呆子呢?

美女的笑,給你,也會給他,給了一切的人。巫婆的計,售你,也會售他;售了一切的人。

曼青姑娘是一個桃花般的女子,她的顏色,恐怕都是吸來了無數人們的血液化成的。

在激情下我切齒恨她了;同時我也切齒恨了所有人類的那種醜惡的根性!

曼青姑娘,聽說後來又幾度地嫁過男人,最後,終於被她母親賣到娼家去了。

究竟擺脫不過的是人類的醜惡的根性,還是敵不過那巫婆的詭計呢?我有時一想到郭家的事,便這樣被沒有答案地忿恨而哽悵著。

然而,很湊巧地,後來我又聽人說到曼青姑娘了;說她是從幼抱來的,她所喚的母親,並不是生她的母親,而是一個世間的巫婆。

在冷靜獨思的當兒,理智罩在我心底的時刻,我又不得不替曼青姑娘這樣想了:她的言笑,她的舉止,她的一切,恐怕那都是鞭笞下的產物;她的肉體和靈魂,長期被人蹂躪而玩弄著;她的青春沒有一朵花,隻換來了幾個金錢,裝在那個巫婆的口袋裏罷了……

在這了廣大而擾攘的世間,她才是一個最可憐而且孤獨的人。憐憫她的,同情她的固然沒有,就是知道她的人,恐怕也沒有幾個罷。

一九三〇,七月改作。

(原載《北新》第4卷第21-22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