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芸姊(1 / 2)

有些時候,我真想從篋底或箱中翻出那些壯年的日記冊子,重新把我和芸姊初戀的史頁細紐回味一下;但一想到這裏,那暖暖的,綿綿的過往一切,好像已經罩在我的目前了:他仿佛是一個陽春的早晨,朝暾含著白霧,白霧裏裹著朝暾……

我認識芸姊,正是在八年前的一個春天。我記得初次見著她的時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羞紅著臉便跑到我自己的房裏去了。我從來是一個怕見生人的人,何況那時芸姊又是一個比我長兩歲的異性的姑娘呢?然而芸姊並不肯放鬆我,她隨著就從堂屋追到我這邊來了。說話,也是她先開口的:

“你為什麼要和我這樣生疏?我們以後就和姊姊弟弟一樣的了。”

我沒有說出什麼話來,或者因為我受寵若驚,一切都馴服在她的裙下了。

第二次相見的時候,她送了我一個花錢袋——是她自己織的。後來,我不知怎麼她才給我縫好了夾袍,又要給我縫綢背心了。有時,她說端節來,其實在端節以前,她已經來過好幾次了。

那年的春光,總算把我童心融開了;我開始在我的青春史上印跡,從第一頁,第一行,便盡讓芸姊占去了。

僅僅地,隻有幾個月的過隙,芸姊便被迫著出嫁了。雖然在嫁前她是那般地自苦而且慰我,嫁後又是那般地體貼而且慰我,但是,我的青春的史頁,從此便空空的沒有什麼了……

她出嫁的那一天,下了一天的傾盆大雨,從早到晚,一刻也沒有停止。

在她嫁期以前,我已經說過那天我是不去的,所以醒來聽見雨聲,自己並不覺得怎樣失望。不過,這雨下得過於大了,偏偏逢著芸姊出嫁這一天,好像天是有意玩弄人們,把人們的興頭都打消了。

母親,弟弟和仆人,不久都冒著雨,接踵地去了,關在家裏聽雨的,隻剩了我一個人。我心裏想著芸姊的家裏,這時是怎樣的忙亂,怎樣的喧雜,一切的聲音,是怎樣地和這雨聲織在一起,……而她,鍾愛我的芸姊,外麵是怎樣地沉默,心裏又是怎樣地淒惶,而感到一種燃燒似的不安啊!她的母親不能了解她,她的親友們更是和她隔閡了;而能夠知道她的,她可鍾愛的人,不偏偏說了今天不來的……

我不斷地設想,我又不斷地替芸姊難過起來了。我悵惘,我懊悔,我太孩子氣了!

近午的時候,秦媽一—我們的女仆,從她們那裏匆匆地跑回來了,一直便進了我的屋子,說:

“叫你去呢,她們都請你快快去呢!”

“我不去,我說了不去了。”

“車都給你叫好了,快去罷!”她微笑著等我的回答;我仍然不作聲。

“去呢,去呢,”秦媽的聲音變得低了。

“芸姑娘說,你不去,她也不上轎。”

我心裏真是躊躇起來了,而秦媽依然仰著臉向我笑。她是惟一知道我和芸姊的人。所以我被她笑得更不好意思了。

“你想,也不能讓我為難啊——”

我終於被她拽走了。

我到了芸姊的家裏,全院的賓友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我一直走到芸姊的房裏,房裏隻有她的母親和我的母親兩個人伴著她。

“你看,你的弟弟來了罷!”,我們的母親,異口同聲地說,仿佛都要歡喜得叫出來了。芸姊這時把頭輕輕抬了起來,瑩瑩的一雙眸子,把我的全身打量了一遍,又重複把頭低下去了。

不久,芸姊的母親和我的母親,都先後出去了,把門虛虛地掩著——我不知她們是有意還是無意。

“你到這邊來坐呢。”她願意我坐得靠近她,坐到她的床邊去。

我忸怩地如她所願了。

她穿著一身蜜色的襯衣,扣子也沒有扣全。她的頭發是蓬散著,臉上有著不少的幹了的?目跡。真的,她一點也不像一個將要,不,即要作新娘的人;她更不像是今天全舞台亡的一個喜劇的主人公了。

“弟弟,你應當想開了一點才對呢……”

她幾番地這樣勸慰我,好像這一句話,要安慰我到終生似的。

我哽咽著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心裏仿佛如麻般的零亂,芒刺般的隱痛著。那時,我的確忘卻我自己在哪裏了,就是房外的人聲,窗外的雨聲,我也一點感覺不到了。

她說的話,其實正是我應該對她說的;我不知那時我怎麼竟那樣的麻木,膽怯!我自始至終,差不多連一句完整的話也沒有說出口來!

唉,雖不是恨不相逢未嫁時,但也是生米熟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