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卷頭初輯

假如我有一個弟弟

假如我有一個弟弟,他在中學畢業了,我想對他說以下這些話。客觀地立論的習慣還沒有養成,因而所說的隻是些簡簡單單的直覺。

中學生是中國社會裏少數的選手。不去查統計,當然不能說出確切的總數;但是隻要想到數十年來唱慣了的“四萬萬同胞”,同時把中學生的總數來比較,大概會有“滄海一粟”之感了。

這些選手的入選條件是付得出一切費用,暫時還不需要或者永遠不需要靠自己的勞力生活。

他們為了什麼目的而入學呢?普通的名目是“受教育”“求學問”。骨子裏是要向生活的高塔的上層爬;知識和學問是生活的高塔,地位和報酬也是生活的高塔,我說向上層爬,並不含有譏刺的意思。

爬到某一層,這就是說中學畢了業,停了腳步想一想,是再往上爬呢還是不?再爬該怎樣爬?不爬又怎樣?這就來了許多躊躇。

從“滄海”方麵說,“一粟”是包括在內的,有問題也隻是“滄海”問題的一個子目。但是從“一粟”本身說,卻有種種問題可以商論。

所謂再爬不爬等等問題,總括地說就是出路問題;有人說,說“進路”比較恰當;再換一句,就是“往哪裏走”。

往哪裏走呢?

升學是一條路。任事是一條路。無力升學又沒法任事也是一條無路之路。各人的憑借不同,所趨的路當然分歧了。

弟弟,如果你的憑借好,我讚成你升學。你愛好學問,你希望深造,你不僅為學問而學問,還想在人類的生活和文化上添上這麼幾筆,把它們潤色得更充實更完美:我哪有不讚成之理?

如果你不為著這些,卻要升學,我可不讚成。你想給自己鍍上一層金麼?這是一種欺誑的心理。心存欺誑,做出事來必然損害他人:這怎麼行!

我曾走進大學,看見選手們頗有在那裏給自己鍍金的。親愛的弟弟,我不願你這樣。

你若真個愛好學問,有一層又必須知道,就是現在的社會並不適宜於做學問。這意思說起的人很多,著眼點不一,總之都能抓住真相的一角。

我要你知道這一層,不是叫你就此灰心,袖起手來歎:“非其時也!”或者說:“社會負我!”

我希望你從愛好學問的熱誠裏發出一股力量,把社會改得適宜於你一點兒。這當然不是一個人的事,不過你與他人各自盡了一份力量時,就更有把握。

凡具有愛好某一事項的熱誠的人都應該這樣,才不至於徒存虛願。否則,誌在兼利天下的發明家發明了什麼事物,結果隻供少數人去享用;兩心相印的戀愛者不顧一切,誓欲合並,終於給排斥純愛的世網絆住了。

你如其想走任事的那條路,我也讚成。成語說“不得已而思其次”;任事並非升學的“其次”,你不必想起那成語。任事也是做學問;做學問的目的無非要成就些事物。

任哪種事呢?列舉很難,還是概括說吧。

譬如講授死書的教師,我不讚成你去當。一代一代的教師講授下來輪到你,你又傳下去,一代一代,以至無窮;一串的人就隻保守了幾本書,自身並沒有成就些什麼,生產些什麼;你若反省時,一定會感覺無謂的。——這是一例,其他可類推。

譬如電報局郵政局的職員之類,都是社會這一台大機械的齒輪,你若願意當,不感到什麼不滿,我也讚成你去當。——這又是一例,其他可類推。

我想勸你去幹的,是成就些什麼生產些什麼的事,尤其是勞力的事。

無論如何天花亂墜的文明文化,維持生活的基本要件總是勞力的結果。大家需要享用,大家就該勞力;這是簡單不過可是顛撲不破的道理。

“我們研究學問,我們擔任要務,勞了心了;勞力的事你們去幹吧。”這種分工說,是狡獪自私的“治人者”的欺人話。各種勞力的事之間,那當然要分工。

論理,研究天文學的也該織一匹布,擔任什麼委員的也該種一塊地,因為他們維持生活的基本要件與一般人一樣。何況不研究天文學不擔任什麼委員的你,要想任事,自應揀那些能夠成就些什麼生產些什麼的了。

即就織布種地而論:手工業的織布在現代文明中將被淘汰淨盡了,要織布就得進工廠去當職工,而職工是困苦的;種地的事也很困苦,形容起來就是“無異牛馬”。這些我都知道。

然而這些事總得由人去做。你若說,似乎犯不著吧,這句話我不愛聽;因為你是一個不比所有的人卑微也不比所有的人高貴的人。

那麼關於困苦這一層呢?你一定要問了。親愛的弟弟,我決不至於這樣糊塗,竟會叫你低首下心忍受一輩子,像那馱石碑的贔屭一樣。而且你身曆其境之後,自然會不甘忍受一輩子;那時你必將有所見,根據這所見來改革來變更,是你的權利。改革變更一件事的權利,最正當是歸到擔任這件事的人的手裏。

末了,如果你無可奈何隻好走上“無路之路”,我當然無所用其不讚成,因為你碰著的是事實的壁。

那時你一定要憤憤。憤憤是應該的,否則真成弱蟲了。

但是你為什麼憤憤,卻須問個明白。

如其說,你有中學畢業的資格而竟無路可走,所以憤憤;這就不怎麼妥當。中學畢業豈是你特別優異於人的條件;你隻因有所憑借罷了。你的口氣卻似乎說,別人不妨無路可走,唯有你不該無路可走。為什麼唯有你不該無路可走呢?——具有商業經驗的父兄送子弟入學校,本來就看作一宗買賣;花了本,非但得不到利,結果連本都蝕掉,於是憤憤,自屬常情。但是我不希望你運用這種商業經驗。

如其說,你是一個要任事的人,而竟無路可走,所以憤憤,這就比較妥當。你這樣想,就會和入那無路可走的大群裏去,不複自覺有什麼特別優異於人的條件;而且你的問題也就是大群的一般問題了。

這個問題於你是很好的功課。你若能精細地剖析,扼要地解釋,社會病態的診斷就將了然於你的胸中;同時你必能給它開個對症的藥方,為大群也為你自己。

親愛的弟弟,我的話很幼稚,又很不具體,我自己知道。我的實力隻有這一點兒,我不能說出超乎實力的話。如果這些話於你有一毫用處,自是我的欣喜。

刊《中學生》雜誌6號(1930年7月1日),署名郢生。

一個中學生的父親的自殺

罕有的慘劇

兒子中學讀書

學費無力籌措

父親羞憤自殺

老北門內白衣街開設成衣店之嚴金清生有一子,名嚴海榮,生性聰慧。嚴亦願為造就,不再使其繼續舊業。故其子由初小而高小,現已升入民立中學肄業。唯中等以上學校,窮學生雖有誌向學,但一筆學費,每無力籌措。而嚴海榮此次學費等項須八十元,嚴金清籌措多日,均以不能成數,愧對其子,深自怨艾,前日遂服鴉片而死。當由二區一分所令飭地甲投地方法院報請相驗。亦一慘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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