嬋幽暗暗歎息了一聲,轉向夢璃,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她,夢璃悲淒的容顏上現出幾分感激之情,低著頭,輕聲道:“娘,謝謝您……”嬋幽盯著她的眼睛,正容道:“你不必謝我,記得你剛才答應過我什麼,言出必行,才是我的好女兒。”夢璃黯然點頭,誠懇地道:“璃兒不敢或忘,定會時刻銘記在心,不辜負娘的一片期望……”
嬋幽聽了女兒的話,終於欣慰地點了點頭,柔聲說道:“好了,璃兒,時辰到了,你隨我到祭壇去,我要正式傳位於你!”說罷慢慢轉過身去,夢璃攙扶著母親,兩人一同向宮殿最深處走去,緩緩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之外。
天河怔怔地望著夢璃離去,如同呆了一般,木然立在那裏。菱紗看著他悲傷的表情,輕輕走過來,歎道:“天河,你這傻瓜……自己那麼難過,為什麼不說幾句挽留夢璃的話呢?”
天河神情恍惚,怔忡道:“說了……她就不會走嗎?”菱紗搖搖頭,歎道:“你……你太不懂女孩子的心了,夢璃她太可憐了……”天河喃喃地道:“也許吧……可我知道,她不會留下的……看她的眼睛就明白了,就算再舍不得,她也會選擇和自己的族人在一起,同生共死……”
菱紗不禁默然,也許天河說的對,這,難道就是夢璃的宿命嗎?為了擔負起自己的責任,為了保護族人,不得不離開自己深愛的朋友……那天妖界降臨時,她就主動回到了自己的家園,現在她是這麼做,也應該是心甘情願的吧。可是,她心底的那份苦楚,縱然身旁有愛她的母親,敬她的族民,又有誰能為她排解……
菱紗正傷感地沉思著,忽見夢璃扶著嬋幽,從內殿中一步步走了出來,天河等人看到她秀美的容顏上,竟是十分莊嚴的神色,全身隱隱發出聖潔的光輝,如夢如幻。她身邊的嬋幽卻是十分疲憊的樣子,轉過頭來,向夢璃肅然說道:“璃兒,我已將夢境之力盡數傳予你。從現在起,你便是幻瞑界之主,須與我族共存共亡,生死相依,離異之心將引禍端,背棄之舉必遭天罰……”說到這裏,忽然衰弱地咳嗽了幾聲,夢璃不安地望著母親,有些著急地道:“娘,您的身體……”
嬋幽輕輕擺手,雙目向殿中的奚仲望去。奚仲會意,鄭重地走到夢璃身前,向她躬身施禮,恭敬地道:“夢璃大人,如今您已是幻瞑界主人,奚仲在此發誓,會永遠以自己的生命輔佐您、保護您,絕無背叛!”夢璃有些忐忑地受了他一禮,也微微點頭回禮。
嬋幽看著他二人,臉上露出一分滿意之色,轉向奚仲,坦然說道:“奚仲,璃兒以後就托付給你了,她年紀尚小,族中事務或有力不能勝之處,你現下乃是我族唯一護將,須盡力輔佐於她,不得懈怠!”說完,又轉過頭去,向夢璃意味深長地道:“璃兒,你既已是幻瞑界之主,當以我族利益為重,方才我對你二人的安排,你們應該能體會我的苦心……”
奚仲斂容躬身,鄭重地應道:“是!請嬋幽大人放心。大人當年救命之恩,奚仲沒齒難忘,今後自當遵從大人囑托,全力輔佐夢璃大人,不敢有誤!”嬋幽點點頭,又向夢璃看去,卻見她花容失色,身體微微顫抖,囁嚅道:“娘,璃兒……璃兒……不能……”兩隻手絞在一起,麵色十分哀愁,心中似有難言之隱,又似有著無數的不情願。
嬋幽歎了口氣,緩緩搖頭,向她正色道:“璃兒,時候不早,你該命奚仲將你的朋友送回人間了。”又輕輕咳嗽了兩聲,微聲道:“今日我靈力已消耗太多,須得沉眠一段時日,璃兒你勿要相擾……”言罷閉上雙眼,身形漸漸隱去,慢慢消失在大殿中。夢璃望著母親漸漸消失的身影,傷感而又不安地低聲道:“娘……您保重……”
天河等人看著嬋幽離去,心中也忽然湧起一絲感傷,想不到這一世威名的妖界之主,晚景竟是如此淒涼。夢璃定下心神,哀傷地看了看天河三人,終於輕輕地開口喚道:“……奚仲。”
奚仲端立在夢璃身前數尺處,神情極是恭謹,朗聲道:“屬下在,大人有何吩咐?”夢璃望著他,肅然說道:“我以妖界主人的名義,命你將雲天河等人帶往尊神壇,送返人間!”
奚仲應道:“是!”飄然走到天河三人身旁,長袖一擺,誠摯地道:“三位,請隨我來……”紫英默默地望著夢璃,過了片刻,輕歎一聲,深深一揖:“保重!”驀地一轉頭,緩步而去。菱紗紅著眼圈,不舍地看著夢璃,傷心地道:“夢璃……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夢璃低聲抽泣,閉著眼睛,輕輕點點頭:“菱紗……你也要保重……跟雲公子在一起,一定要活得快快樂樂的……”菱紗眼眶一熱,心裏暗中對自己說了無數遍別哭別哭,可麵前的身影一陣模糊,兩行淚水還是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心中越發難過起來,猛地一跺腳,雙手掩麵,頭也不回地向殿外跑去。
大殿中隻剩下了天河和夢璃、奚仲三人,天河怔忡地望著夢璃,心中明白,自己終到了與夢璃分別的時刻。他自從那夜與夢璃分別,這些日子裏,心中的無數焦急、擔憂、牽掛、思念,隻覺得還有千種思緒、萬般情懷,待要向她訴說。可是上天卻是再也不給自己這個機會了,一時間,頭腦中忽然變得空空落落的,心裏的千言萬語霎時間都化作烏有,隻是生澀地說出幾個字來:“夢璃,我……我走了……”身子卻呆呆地站定不動。
夢璃拭著淚,嗚咽著不說話,天河又呆立了片刻,終於黯然轉過身去。就在這時,忽然聽見夢璃悲傷地大聲喊了出來:“……雲公子!”
天河身子一震,緩緩回轉身來,望著夢璃迷蒙的淚眼,傷痛地低聲道:“夢璃……”柳夢璃擦了擦眼角,微微強笑,用憂傷的聲調輕聲道:“雲公子,我想要謝謝你……謝謝你給我留下那麼多開心的回憶……我們一起禦劍而飛,一起跋山涉水,一起在即墨看那些美麗的花燈……這些事情,我永遠、永遠不會忘記……遇上了你,我才明白……什麼叫在意一個人、憂心一個人,還有……喜歡一個人……”
天河聽著她的話,回想起昔日大家一同度過的快活時光,眾人言笑晏晏,如在眼前。轉瞬之間,往事已成天邊浮雲,自己與夢璃更成永訣,從此天各一方,再難相見……想到這些,心下難過更甚,不覺閉上了眼睛。夢璃傷感地輕輕歎了口氣,幽幽道:“……請雲公子一定要保重好自己,也請你好好照顧菱紗,你們一定要好好生活,千萬不要讓璃兒擔心……菱紗,我真的好羨慕她,如果上天能讓我選擇的話,我寧可自己是她,就算……就算……至少,我能真的陪在雲公子的身邊……”
天河難過地低下頭,悲聲道:“夢璃……雖然我們不在一起,但我一定……一定每天都會想起你,不會忘記你,不會讓另外那個‘夢璃’消失,就好像你還陪在我們身邊一樣……大家永遠一定會想著你、記住我們的情分的……”夢璃閉上眼睛,默然片刻,終於鼓足了心中的勇氣,向天河輕輕問道:“雲公子,我……可以喊你一聲‘天河’嗎?”
天河傷痛地點點頭:“當然……”夢璃悲戚的麵容上浮起一絲悅慰,淒然地笑了笑,半轉過身去,深情地喃喃說道:“天河……今生有緣無份,若有來生……若有來生,我們再……再……”眼神迷離,遙遙望著遠處,語氣中卻是無比的堅定:“就算人和妖的壽命差許多,你比我先入輪回,璃兒也會努力地去找你的轉世……等到找到你的轉世,那個時候,我們再像從前一樣,跋山涉水、遊曆天下……”
天河悲傷地搖搖頭,大聲道:“不,夢璃,我們根本不用等到那個時候!我知道的,每隔十九年,你們會再來人間!我跟你約好,就十九年!十九年以後,我們再在昆侖山上相見!大家高高興興地在一起!到時候你一定要來,我和大家都會等著你!”
夢璃微聲悲歎道:“天河,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天河仍在滿懷希望地大聲喊道:“夢璃,我們可以的!不過十九年而已,我們能等到——”聽見夢璃幾乎微弱不聞的聲音,忽然怔住了,話音戛然而止,痛苦地搖著頭。他心中又何嚐不知道,此刻雙劍網縛已去,妖界失去束縛,縱然十九年輪回又至,也無法再與人間相接。妖界中人對瓊華派懼恨入骨,縱然夢璃有辦法使妖界重至人間,又有誰能同意她這麼做?她又怎能拿族人的生命冒險?
更何況,就算十九年後夢璃又回來了,那又怎麼樣呢?她難道能真的丟下族人,放棄自己肩頭的責任嗎?縱然大家一時相聚,可短暫的歡愉之後,還不是如今日一般的傷心離別?這樣的重逢,又能帶給自己幾分喜、幾分悲呢?
不知不覺中,自己已黯然淚下。夢璃背過身去,語音漸漸變得恍惚如夢,輕聲說道:“天河,你還記得嗎?那天,在柳府的院子裏,你說,我彈的曲子很好聽……我答應過你,以後有時間要為你單獨演奏一曲,可是沒想到,上天給我們的時間這麼少……今天,也許是最後一個機會了……天河,你要聽嗎?”
天河擦擦眼睛,重重地點了點頭。夢璃輕輕伸.出一隻手,那具青玉製成的箜篌在空中慢慢幻出,悄然落在她手中。夢璃低泣一聲,攏了攏肩頭的秀發,凝神肅立。驀然間,隻聽錚然一聲,宛如裂帛之音,又似美玉初碎,那華麗而令人心碎的聲響。
天河心神一蕩,靜靜地聽著夢璃彈奏下去。卻聽箜篌上高音一顫,倏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極低的音符,低旋緩轉,慢纏輕和,彈奏的雖是箜篌,發出的音響卻如同洞簫一般,如泣如訴,哀轉淒涼。天河聽著聽著,忽然麵色一震,心中驚道:“這、這不是那天夜裏……琴姬姑娘演奏的樂曲麼!”他對音律所知甚少,其實這首曲子與琴姬當日所彈奏的樂曲,於音韻上並無什麼相似之處,甚至可說是毫無關聯,但夢璃於此分別之時彈奏此曲,心中的哀痛悲苦,盡皆融入了這一曲之中。比之當日的琴姬,兩人的傷情卻隻有更加相似。
箜篌發出的音調於極低之際,忽然盤旋而上,幾聲清亮的聲響劃過,忽又低沉下去,似此回轉不止,音調或高或低,高如九天鳳嘯,低似海內龍吟,但無論高低,俱皆恰到好處,美若天成。幾個盤旋之後,曲調終於漸漸高揚,箜篌上發出的音響也愈顯紛繁,一片亮音中如有珠玉跳躍,此起彼伏。細細聽來,樂曲中美態萬象,應有盡有,若群芳爭豔、花團錦簇,又如鶴鳴鵲啼、眾鳥競歌。天河聽得呆呆出神,心中難受之情稍減,不覺沉浸在這支優美的樂曲之中。
然而這份美好的感覺在人心中也不過僅僅縈繞了片刻而已,不知不覺中,樂曲的音調又緩緩降落下來,眾多美景漸漸消散湮滅,滿園繁花紛紛凋零殘敗,百鳥亦各自投林而去,一片蕭殺的氣氛中,但聞雨聲綿綿,若有若無,漸漸遠去,又過了少頃,終於萬籟俱靜。空曠的大殿中更無一絲聲響,唯聽見夢璃身前,幾滴淚珠墜地之音。
“……誰言別後終無悔,寒月清宵綺夢回。深知身在情長在,前塵不共彩雲飛……”夢璃一曲奏罷,垂首悲泣,淚如雨下,衣襟盡shi,口中喃喃地低吟著。
天河癡癡地聽著這首詩,心中更覺悲不能勝,傷痛之餘,不覺已是淚流滿麵,眼前一片模糊,恍惚中感到自己被人拉著,隻望見夢璃的身影漸漸飄去,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渺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