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夢境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像我一樣老是重複做同一個夢。那是從我父親死後開始的。重複做夢的頻率不是很高,最長的時候是一年夢到一次,最頻繁的是母親進看守所那次,我一連五天獨自待在家裏,那會兒我們的房子還沒有被賣掉,每到天黑,我就把屋裏的燈全部打開。可惜的是,睡眠隻發生在黑暗中。
然後,我開始夢到他。
他站在黎明之前的濃霧中,身後有遙遠而飄渺的燈火。一陣風吹過,亮光和濃霧都在緩緩搖動。
我隻能遠遠地看著他。這是個一直困擾我的問題,為什麼夢中的我永遠沒有向前邁出一步呢?
濃霧在他身邊繚繞。
他背對著我。總是過很久,才慢慢轉過身來。即便這樣,我也看不清他的模樣。
“你是誰?”有幾次,我會這樣問他,有幾次我隻是看著他,等待夢境無疾而終。
“你是誰?”有幾次,是他先開口說話。
當我先問他時,他會抬起手觸摸空氣,似乎那隻手在回味感覺。當他先開口時,我會猶豫一下要怎麼回答他。他想要知道的肯定不會是我的名字,因為名字隻是一個代號,可以指代我以外的任何人。
那麼,我是誰?
我是我父親的女兒,但那個可憐的男人已經死去。我是我母親的女兒,可那個女人讓我難以啟齒。我不是同齡人的好夥伴,我沒有最好的朋友,我的成績優異,但不是最好的那個,我想要離開這裏,但不知道該去哪裏,我容易陷入沉思,但不知道究竟思想了什麼,我做事果斷,但還是猶豫不決……
他究竟想要什麼回答?
我總是找不到答案回答他。
他又問,“你還好嗎?”
“不好。”通常,我搖搖頭,有時則說,“勉強還可以,又過下去了。”
他不說話了。
“那麼你呢?”
“不太好。”他用痛苦的語氣說。
接著,是沉默。漫長的沉默。直到包圍著他的濃霧越來越厚重,遙遠的地平線出現了一條淡淡的邊光。
他好像渾身痙攣了起來,“我快要變成沙了。”他舉起胳膊,“你看。”
順著他的袖子,一縷縷細沙緩緩流下。我開始不知所措,是該安慰他,還是該接住這些沙子不讓它們流逝——因為這畢竟來源於他的身體。
隻能傻傻地站著。
細沙從袖口滑落,然後一直落下去。
似乎沒有在地麵上聚集起來。
我緩緩低下頭想要看看究竟。
然而,他腳下是一團團繚繞的霧氣。
刹那間,光是害怕根本就無法用來描述我的心情,盡管同樣的情況重複了好幾次,但每次都像是第一次發生。
“別怕,”他說。
在這兩個字的聲音中,模糊的他消失了,隻是空氣中仿佛還留著他的印子。
沒有他,濃霧中有一些黑點移動,幾乎每次都會這樣,可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是什麼。
我原地站在那裏,此時,濃霧慢慢散去,黎明到來了。
去迪克尼斯的前一天夜晚,我又做了同一個夢。從夢中醒來,我走到陽台上,夜風習習,有種靈魂袒露在外的舒適感。天上有幾顆寥落的星星,很多年沒有看見星星了,仿佛上次看見的時候還在童年。我的心是平靜的,沒有恐懼,沒有擔憂,我不知道在迪克尼斯會遇見什麼,也不去想象,我隻是靜靜地等待黎明的到來,等待一個開始。
我不去以為這是一個預兆,生活中確實存在著無數的預兆,但要不以為然,否則隻會活在猜疑和畏葸不前的狀態中。哪怕我對預兆十分敏感,此時也要盡量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