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藥配方
毒閻羅看了一眼斛斯伽羅,道:“我叫你留遺言,不是叫你發問。”頓了一下,似乎不吐不快,他又慢悠悠地道,“不過你既然問到了邪神的來曆,說與你聽倒也無妨。那是在二十年前,邪神闖進了九泉獄,據說它在獄中四處亂竄,像是在尋找什麼人,結果將九泉獄攪得天翻地覆,最後被陰泉閻羅引入一間地牢,將它困在其中。陰泉閻羅困了它整整十年,方才勉強將它收服,它就此成為陰泉閻羅座下的鎮獄靈獸。陰泉閻羅死前留下遺命,每日須燃一支龍血香,讓邪神聞香入睡,否則它會狂暴而死。陰泉獄的蓮社信士全都是白癡,照做了三天,第四天卻忘記燃香,以至於邪神大發狂性,在陰泉獄中瘋狂肆虐。主上傳下聖令,隔絕陰泉獄,每日必須點燃龍血香,將香氣送入陰泉獄中。邪神如此凶狂,陰泉獄有它在,你們居然能闖過來,倒是奇了。”
斛斯伽羅得知了邪神的來曆,心裏暗道:“神女如是出走斛斯山是在三十年前,邪神卻是二十年前闖入九泉獄,相互之間隔了十年,它究竟是不是神女如是身邊的那隻千年靈獸,隻怕難說得緊。”聽到毒閻羅的最後一句話時,她說道:“有一個人自願舍棄性命,留在陰泉獄中纏住了邪神,我們這才能到此處。”說到這裏,她往八卦石台的正中心望了一眼,暗暗擔憂乾坤的生死。
毒閻羅道:“原來如此,這人能獨自一人纏住邪神,倒是有些本事。”目光掃過其他人,“還有誰要留遺言?”
趙無財忽然雙手相合,豎在身前,囁嚅道:“閻羅大人,你大人大量,求你饒了我吧……我隻是想來終南山秘境求取一些財物,我現在什麼都不要了……我也沒想要逃出去,都是他們這些人硬闖過來,我隻是一路跟著他們,我什麼都沒有做啊……求求你放我走吧……”
毒閻羅笑道:“很好,待會兒試毒之時,我一定提早讓你解脫。”
趙無財聽聞此言,心膽驚懼,險些昏死過去。
水之湄瞧了趙無財一眼,不屑地冷冷一笑,道:“毒閻羅,你方才說孟婆湯是你煉出的奇毒,不過巧得很,你這孟婆湯,與我洞天福地的孟婆湯毒性相似,連名字都一模一樣。我看你是搶了水不還的毒藥配方,這才煉出了孟婆湯。你這般卑鄙無恥,居然還敢自稱‘毒閻羅’。你有本事,便與我以毒對毒,一決生死。”她有意激怒毒閻羅,要與他比拚毒術,為水不還報仇。
哪知毒閻羅絲毫不顯憤怒,反而悠然說道:“不錯,孟婆湯的配方,是我從水不還那裏得來的,不過不是搶,而是他主動獻給了我。他中了五味奇毒,跪在我的麵前,獻出毒藥配方,求我賜他解藥,饒他的性命。這等無膽鼠輩,我豈會饒了他?”
水之湄臉色一寒,道:“你胡說八道,他才不會下跪求饒!”
毒閻羅道:“會不會下跪求饒,待會兒你試過我的奇毒便知道了。當初水不還將毒藥配方雙手奉上,我隻瞧了一眼,配方上記載的全是各種致命毒藥,當真是大錯特錯。”
水之湄道:“有什麼錯?”
毒閻羅道:“要取人性命,一刀一劍即可,用毒來殺人,那有什麼樂趣?毒的妙處,是令人遍嚐千滋百味的痛苦,卻又不取其性命,令其生不如死,這才叫樂趣。我所煉的二十四味奇毒,沒有一味是致命的毒藥,唯有數種同時使用,才能取人性命。水不還的孟婆湯大有不對之處,我去除配方裏的三味毒草,添加三種麻藥,如此煉出的孟婆湯,能令人血脈滯緩,失卻力氣,不服解藥便一直渾身無力,隻能任由我擺布。如此孟婆湯,才稱得上是世間奇毒。”
水之湄所煉的毒藥,皆是致命之毒,毒閻羅的這番論毒之言,倒是聞所未聞。但她一一聽來,竟覺得頗有道理,隻不過嘴上不服,重重地哼了一聲。
木芷忽然道:“你綽號‘毒閻羅’,又自稱是什麼毒祖宗,我看你才是大錯特錯。”
毒閻羅轉眼看著木芷,道:“哦?我錯在何處?”
“你將水大哥的毒藥配方據為己有,稍做改動,便成了你的奇毒。既然你的奇毒是傳承自水大哥,那麼誰是誰的祖宗,我看也不消多說。”木芷微微笑道,“不過論及臉皮的厚度,某人若是自稱祖宗,天下倒是無人能出其右。”說著有意多看了幾眼毒閻羅的臉。
毒閻羅的臉滿是瘡疤,臉皮自然比尋常人厚上一層。若是被貶損了毒術,他倒還罷了,可貶損到這張臉,他頓時目光一冷,語氣森然:“我有幾味奇毒,倒是能讓人的臉皮變厚不少。你既然說出了這樣的遺言,那我便滿足了你,現在就抓你去神明室試毒,讓你做那個無出其右之人!”說完這話,他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木芷的頭發,將木芷拖上了八卦石台。
木芷手腳上的鐐銬雖已除去,但她腹部傷勢太重,又在幽泉上獄的毒陣裏中了麻毒,此時渾身麻木,手腳隻能做一些輕微的動作,根本無力反抗。
白玉蟾有心阻攔,但他同樣身中麻毒,無能為力,隻能出聲喝止。陰長生睜開眼瞧了一下,但他中了鴆晏粉的毒,口中含著那顆圓乎乎的明黃物事,正在解毒之中,他長時間靜坐不動,便是為了等待解毒。他胸肺處的疼痛尚未完全消除,此時一動,血脈流轉加快,鴆晏粉的毒會流遍全身,到時候便前功盡棄,所以他隻能暫且忍耐,待到體內的毒解盡之時,再乘其不備向毒閻羅出手,方有勝算。木芷是因為替水不還說話才得罪了毒閻羅,但水之湄越是聽到木芷出言維護水不還,越是對其心生怨恨,此時見木芷被毒閻羅拖上了八卦石台,不由得嘴角含笑,大覺解恨。
毒閻羅取下腰間的十字鑰匙,插入八卦石柱正中央的十字鎖孔之中,快速擰動了八圈。
隻聽金石摩擦之聲響起,八卦石台震動起來,正中央的石柱開始下沉,毒閻羅和木芷身在石柱之上,跟著石柱下降,進入了地洞。周圍的石塊向內轉動,地洞緩緩閉合,整個八卦石台恢複了最初的模樣。
三個蓮社信士依然分別立在八卦石台的三個角上,一動不動地看守著眾人。
試毒
木芷跟隨石柱下降,片刻間下行了數丈,忽然石柱停下,頭頂的八卦地洞也在此時完全閉合。她的眼前一片昏黑,隻有一支燃燒的蠟燭立在不遠處的燭台上,微茫的燭光僅能照亮方圓數丈的範圍,再往外便是一片漆黑,看不見邊緣何在。
木芷看了看四周的地麵,沒有看見乾坤,不禁暗覺奇怪:“乾坤從地洞摔下來,應該就在附近才是,怎會不見了人影?莫非他已經解了毒,躲藏到了暗處?”她原本極為擔心乾坤的安危,此時想到乾坤很可能已經解了毒,略微放下心來。
毒閻羅的一對眼睛盯著木芷上下打量,燭火映在他的眼眸深處,不住地上下跳動。
木芷見毒閻羅隻是盯著自己,並沒有去看地麵,似乎忘記了方才有人掉進地洞一事。她怕毒閻羅會想起此事,於是有意轉移毒閻羅的注意力,說道:“你不是有什麼厚臉皮的奇毒嗎?你盡管往我身上試,我絕不會……”她話未說完,忽然身子一緊,已被毒閻羅一把抱住。
木芷大驚失色,想要掙紮,可渾身麻痹,難以動彈。她驚聲叫道:“你做什麼?快放開我!”
“木芷,小聲點,別讓上麵的人聽見了。”毒閻羅的嗓音依舊沙啞,但溫柔了許多,“我……我是你水大哥……”
木芷更加吃驚,道:“你……你說什麼?”
毒閻羅鬆開了懷抱,凝視著木芷的眼睛,道:“連你也認不出我了嗎?”
木芷盯著毒閻羅密布瘡疤的臉,絲毫看不出本來的麵目。她記得水不還身材高大魁梧,毒閻羅雖然身高相仿,但瘦削如柴,沒有半點相像。她目光驚駭,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毒閻羅道:“當年你誤闖煉毒林,是我救你出來的;你對我講起你小時候在子午道上的遭遇,是在祭壇的背後;你還帶我去萬古冰洞裏,看過你父母的冰棺,說過你的心願……”他的眼睛變得越來越明亮,“四年前的中秋月夜,我與你在藏道橋上辭別,隨後來闖終南山秘境。我在毒霧帶裏被無數毒物叮咬,麵容盡毀,咽喉損傷,體內餘毒積聚,以至於骨枯身瘦,變成了今天這副模樣。我……我當真是水不還啊!”
木芷的臉上驚色依舊。麵容毀了,身體瘦了,這些事她自然想得明白,可是性情如此大變,她一時之間難以接受。當年的水不還自信、儒雅、仁善,如今的毒閻羅卻是自負、孤傲、陰毒,若非毒閻羅能說出她和水不還之間的各種私密之事,連發生那些事的地點和日期都完全一致,隻怕她絕難相信,眼前這位幽泉獄的鎮獄閻羅,竟會是洞天福地上一任水行士水不還。
木芷道:“你真是水大哥?你方才為何……”
毒閻羅道:“我方才那般裝模作樣,實是迫不得已。幽泉下獄有那麼多蓮社信士,我不敢表露出與你認識,我之所以把他們全部支走,便是怕他們離得太近瞧出了端倪。我唯有假裝抓你煉毒,把你帶到這間神明室裏,你我二人單獨相處,我才敢與你相認。”
木芷臉上的驚色漸去,尤其是聽到毒閻羅的最後一句話時,神色一下子冷淡了下來,道:“你為何要與我相認?水之湄與你有婚約之誓,來這間神明室的人,應該是她。”
毒閻羅露出一絲冷笑道:“我早就與她撕毀誓約,劃清了界限。”他雙眼凝視木芷,“早在洞天福地之時,我心裏便隻有你一人。”
木芷移開了目光,搖頭道:“我當年便與你說過,我對你隻有兄妹之情,沒有男女之愛。哪怕你幫我了卻了心願,我也隻會和我心愛之人在一起。在藏道橋上,我勸你不去終南山秘境之時,便與你說清楚了。”
毒閻羅目光一寒,道:“那你的心愛之人是誰,是不是金無赤?那臭胖子成天圍著你轉,他有什麼本事,能比得過我?”
木芷眼圈兒一紅,道:“不是他,而他……他已經死了。”
毒閻羅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死得好,那臭胖子早就該死了。難怪剛才隻看到水之湄、土為安和火不容,卻沒有看到他。”他言語之中大有快意,又道,“木逢春呢?怎麼不見她人?”
木芷聽毒閻羅提及金無赤的話如此難聽,不禁微微蹙眉,又聽他問及木逢春,便道:“你走後的第二年,木逢春反叛主人,主人處死了她,讓我做了木行士。”
“難怪馭蟲笛在你的頭上,原來你已做了木行士。”毒閻羅道,“那道藏一葉呢?五行士能來的都來了,他怎麼沒來?”
木芷道:“主人也死了。”
毒閻羅驚道:“那老東西居然會死?當年他拿你試藥,對我也多有折磨,我如今鎮守幽泉,一直盼著他來闖九泉獄,好叫他嚐嚐我的奇毒之苦,想不到他居然死了。”言語中大有可惜之意,他又問,“他是怎麼死的?”
木芷道:“水之湄、火不容和土為安聯手反叛,殺死了他。”
毒閻羅道:“土為安竟會反他?當真是日頭打西邊出來了。”想到道藏一葉已死,大覺可惜之餘,心中一陣快意,忍不住笑了幾聲。他的笑聲沙啞無比,聽起來極為刺耳。
笑完之後,他又看著木芷,道:“既然那老東西已經死了,你便不用再回洞天福地,金無赤也已死了,你也不用再想著他。你便留在我這裏,我即刻傳書碧落,讓主上納你為蓮社信士。你做了木行士,想必已學會了馭蟲辨氣之術,你有如此奇能,主上必會同意。至於你的心願,隻管包在我身上。我這些年煉了無數奇毒,如今已是主上最為器重的鎮獄閻羅,假以時日,我一定能從主上那裏求來起死回生之法,了卻你的心願。從此往後,你我一同鎮守幽泉,若是立下了大功,說不定還能被主上提為守霄大帝,賜予長生不死之法,我們就可以在碧落天上百年千載,廝守一世……”
木芷很想了卻心願,但她毫不猶豫地搖頭,道:“我不會留下來,我不會替你那位主上做事,更不會與你在一起。”
毒閻羅眉頭一皺,道:“你是不是嫌棄我變得醜陋不堪?你不必擔心,主上握有終南山秘境的秘密,據說他無所不能,我會求他給我換一張臉。即便主上不肯,那溟泉獄中關押著天底下最好的醫士大夫,他們一定有辦法治好我臉上的瘡疤,讓我變回原來的臉……”
“水大哥,你還不明白嗎?”木芷打斷了毒閻羅的話,“我喜不喜歡你,和你的外貌沒有任何關係,你再怎麼樣,我……我終是喜歡不來。”
毒閻羅眼睛裏的光彩一下子陰暗下去,道:“我好話說盡,你卻沒當回事,我為你付出了這麼多,你卻毫不領情。我剛才說抓你試毒,你以為隻是隨口一說?你今天若不答應我,我便毀了你這張臉,如此一來,永遠見不到你,也算一了百了。”說話之時,他神情恐怖,仿佛瞬間變了個人。
木芷看著毒閻羅的臉,心中一陣驚駭,難以想象水不還的性情竟變得如此陰毒。她正當妙齡,怎麼可能希望自己的容顏被毀?可她將臉一挺,說道:“你為我闖終南山秘境,這才毀了容貌。如今你毀掉我這張臉,也算是……算是我報答了你。”說完這話,她閉上了眼睛。
毒閻羅滿臉的瘡疤抖動起來,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咬牙切齒,忽然道:“好,我如了你的願!”
想到即將被毀去大好容顏,木芷的內心又傷又痛,胸口急劇起伏,可她一直閉著眼睛,神色沒有半點改變。但她沒有等來毒閻羅動手,而是聽見了一陣金石摩擦之聲。她睜開眼睛,隻見頭頂的八卦地洞已經打開,光亮照射下來,身前的石柱向上抬升,毒閻羅立在石柱之上,升上了八卦石台,地洞倏地閉合,神明室內重新陷入一片昏黑。
木芷手腳麻木,加之腹部重傷,此時無力站立,坐倒在了地上。她不知道毒閻羅為什麼會突然離開神明室,但她知道這是難得的機會。她急忙環顧四周,低聲叫道:“乾坤,你在哪裏?乾坤,乾坤……”她連叫了數聲,四下裏沒有響起乾坤的回應聲。神明室內一片昏黑,瞧不見乾坤身在何處。
她內心惶急,忽然間頭頂光亮照入,地洞重開,石柱降下,毒閻羅返回了神明室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