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柏淩在滬海遭人暗殺一事,雖嚴令趙立銘保密,但遲了一些日子,還是傳到了燕平盧公館。盧兆祥跟盧夫人命他回燕平城,他不遵,命他出國,他也不遵。盧兆祥怒極拍案,權當這個兒子已經死了,再不準任何人提起他。盧夫人日夜憂心忡忡、寢食難安,終於想出了法子。
盧柏淩十八歲時也曾退過親,對方是鹽商巨賈張家的七小姐琳琅。兩日前,錦笙突然想起,還問過盧柏淩,張琳琅知書達理、才貌俱佳,他當初為何要退親。才勉強敷衍過去古琦的誤會,盧柏淩如何敢說自己那時喜歡魏秀秀,但退了親又發現喜歡魏秀秀的程度遠不到要娶她。遂笑得花枝亂顫對她說,為了等你長大啊。錦笙白他一眼,心知聽不到他說實話了,也就略過不提。
奈何這張琳琅也是癡情人兒,被退親後,任憑媒婆踏破門檻,也不另嫁他人。父兄若不逼她,她隻作未聞,父兄若逼得太甚,她便以死相脅。時間一久,她父兄恐惹人注意非議,隻好杜絕提親者登門。如今,張琳琅已然二十四歲,仍是不提婚嫁一事,在津城一所女子中學當音樂教員,終日以樂器為伴。
盧夫人找到她,言辭誠懇地說,盧柏淩當初退親不久就後悔了,隻嘴硬礙於情麵,不肯再登張家門提出複合。但他若非仍心中有她,如何會形單影隻到如今。
張琳琅亦是冰雪聰明的女子,並不全然相信盧夫人的話,但能有機會和盧柏淩再續緣分,她亦想一試。她父兄對她婚嫁一事,早已不過分幹預,聽得有盧夫人相伴著同去美國,不算輕蔑張家門第,也就同意盧夫人的提議,讓她和盧柏淩去美國結婚。
然而,盧兆祥認可盧夫人的法子,是有另一番打算的。
不知情者以為南廣軍政府仍是革命黨做主,殊不知唐、陸兩個大軍閥早已掌控軍政府大權,更把革命黨逼退到閩南之地。他們卻仍借著孫先生的名望,變相地不遵守民主共和製度,不歸順江北內閣,在南廣明目張膽地實行軍閥獨裁。
盧兆祥如何會不知盧柏淩在暗中和革命黨聯係,但屢次教訓責問,盧柏淩都語氣淡漠地說自己不是革命黨,除此之外,再不多言一句。可此次逗留南地,他卻充當中間人竭力促成了郴係與閩南革命黨方麵的和平協議,讓閩南的革命黨有了機會發展壯大軍隊。
內閣本就分歧嚴重,郴係一派恐自己地盤不保,一直幹擾皞係的武力統一決策。盧兆祥正苦於沒有堂而皇之的借口起幹戈,逆子之行,無疑是又在攔路石上添了巨石。他怎會不氣逆子的吃裏爬外,但身為父親,縱然話說得再決絕,他能當真不管兒子死活嗎?
此番把盧柏淩送去美國,既想切斷盧柏淩跟革命黨的往來,也想改改他那放浪子的秉性。盧兆祥覺得,男人嘛,成家後方能立業。待盧柏淩有妻有兒,就不會再這般跅弛不羈、任性妄為了。等他心性穩定以後,再讓他回國,依舊到軍中任職。盧兆祥遂聯係了駐美使館的人,找好住所,安排好軍校,隻待盧夫人親自陪送著盧柏淩和張琳琅到達。
為防盧柏淩違逆不遵導致計劃有變,盧兆祥並不讓盧夫人與盧柏淩透露一句。自己要辦成此事,既不想傷了盧柏淩,也不想在柳蘇鬧出動靜惹穆峻潭和唐義哲注意。他思忖再三,便安排趙立銘尋個時機給盧柏淩偷下點藥,趁其昏睡捆綁住再抬他上船,待郵輪已行在浩瀚大海裏,縱然不再捆束他,他也已經遊都遊不回來了。
但盧柏淩因趙立銘把他遭暗殺一事稟告到了盧公館,對趙立銘很是冷淡,把便衣警衛都趕了回去。趙立銘數次設宴邀約賠罪,他都果斷拒絕。以至於中國輪船公司的船票都過期了,趙立銘也沒能給盧柏淩下成藥。
盧柏凇思量一番,找上了錦笙。
自然,話是很委婉中聽的,刪減去客套虛假的字詞,更深一層的意思也傳達到了:“盧林兩家乃世交,柏淩為了幫林家的忙,一直逗留南地,也是理所應當的。但家父身份特殊,少不得有心懷不軌者想以柏淩的性命為要挾掣肘家父。此次因林家的事,柏淩在滬海曾命懸一線。雖幸得脫身,但家父、家母為了他日夜憂心忡忡、寢食難安。且柏淩二十有六,至今無妻兒家室。大丈夫不安家,便不足以立業。好在張家不計退親之嫌,琳琅也願陪同柏淩到美國成家立業。你與柏淩素來交好,若能成就這一段良緣,既是幫了柏淩,也算是解了家父、家母心中的一大憂慮,實乃幫了盧家一個大忙。前有盧林兩家的世交情誼,後有你相助柏淩成家立業,盧家定然會感念林家大房。待來日,縱然此次絲綢比賽的結果不盡如人意,林家也不必憂心。盧家不會不顧舊情新恩,轉而相助日本人欺淩林家的。”
錦笙豈會聽不出盧柏凇的話外之音,他並非請她幫忙,而是在命令她。若她不服從或在盧柏淩跟前透露半點風聲,不管比賽結果如何,林家都會麻煩不斷。
盧柏凇並未給錦笙詳細考慮的時間,說明意圖之後,並不掛斷電話,靜默不言等她回複。錦笙費力牽動血色盡失的嘴唇,一口氣壓在喉嚨裏,壓出了須生腔,音色蒼涼,似生命已然走到了盡頭:“請大公子放心,明日上午九時,我會準時把昏睡的二公子送到滬海碼頭。”
當聽到盧柏淩前段時日在滬海命懸一線,錦笙霎時就心驚肉跳,又聽得盧夫人要親自陪送盧柏淩和張琳琅到美國結婚,轉瞬之間,似著火油桶由嗓子眼一路熊熊燒下去,直燒得她喉嚨血腥幹啞,燒得她心神俱焚。
她並不懼盧家會找林家麻煩,依穆峻潭那日在繡樓說的話,安係和皞係之間早晚要有一場惡戰,盧柏凇雖話意冷漠篤定,但時事發展由不得他操控。皞係自身都遭受了安係威脅,如何還顧得上為難林家。他們定然還要指著林家督促江北各個商會為其籌措軍餉,又豈會在兩軍交戰之際,開罪財力後盾。
但她不想手下無兵無權、一心要避開權勢紛爭的盧柏淩再成為刀俎上的魚肉,由得這人那人隨意暗殺殘害。
去美國也好,避開國內亂局,不再被迫蹚進這一方那一方的渾水裏,安安穩穩地娶妻生子,做一個新派的富貴公子哥。
初夏時節,柳蘇城乍晴乍雨,濕熱難散,屋內也總是悶氣凝聚。錦笙穿著長衫馬褂,本就細汗不斷,在沙發上呆坐了一個多鍾點,渾身由頭發到襪子都汗津津濕滑滑的,唯有一雙失了神采的眸子幹澀無水,再無那股精靈澄澈,隻餘了灰暗,濃濃的灰暗,一層疊加一層,一縷纏繞一縷,似濃霧陰霾揮散不去,讓迷亂在其中的人不知是否到了盡頭,也看不到希望。
是的,錦笙心中的未來就如同這雙眸子裏的灰暗濃霧。她不知是否到了盡頭,卻已無任何希望。她內心深處的小女子焦化了,她也徹底迷失了,不知自己究竟是誰,不知未來要如何繞出這灰暗濃霧。
因錦笙一直想要把秀林絲織廠的手拉機改換成電力織機,盧柏淩也想在帶她走之前,幫她安排好此事。所以他近日就在忙著研究德國、美國、法國、日本、意大利的電力織機,卻覺得複雜難懂。又因從滬海幾家大洋行那裏拿來的機器圖樣冊都是外文的,便放棄自己獨立研究這個法子,轉而跟著翻譯一塊將冊子譯成中文,便於讓錦笙好好對比,以抉擇最終要從哪一國購進新機器。然後錦笙再去說服林大爺和林老太爺,秀林絲織廠購進電力織機的事情也就敲定了。
錦笙不知盧柏淩心裏打的小算盤,卻覺得這件事遲早是要做的,也就隨著他去忙活。讓他有事纏身,總比被女人纏身的好。
盧柏淩在餐廳等著錦笙吃中飯,跟程藕初、秦達竑說起機器的事情來。程藕初覺得日本人雖氣焰囂張,行為可恨可恥,但機器無罪,仍覺得購買日本的機器比較合適。一來,路程近、機器價格也合算。二來,歐美好些個國家是不養蠶的,總體而言,繅絲織綢的工藝遠不如中國、日本,隻是革新製造機器的技術先進,但是他們的機器不像日本的機器是在實踐裏一代代改進的,實用性強。並且,織絲綢的提花機器遠比織布機器操作複雜,日本的紋工意匠與中國接近,工人們學習操作起來也簡單些。畢竟,工人們並非個個都識文斷字。
秦達竑是留美的,他傾心美國機器,說美國最新出的並絲機、絡絲機、打線機等功能都很不錯。若要購進電機器,那就得換齊備了。電力織機對上機真絲的韌性、強度要求都很高,若換湯不換藥,絲一上電機器就斷,還不如不換電力織機。他林林總總地又說了不少美國機器的優點。
二人一時間爭執不休,一個又一個的專業詞彙朝外蹦躂,直把盧柏淩都聽蒙了。然而,錦笙實際中意的是意大利機器。
索性,盧柏淩也等不及錦笙下來吃中飯了,帶著程藕初和秦達竑上來找錦笙。敲開門之後,赤芍滿臉晦澀複雜地看盧柏淩一眼便深深低下了頭,盧柏淩眉心一皺,便自覺思忖著是何事又惹錦笙生氣了。
盧柏淩想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錯,先認錯把她哄住總沒錯,遂笑著朝沙發的方向邁了幾步。一臉平靜、雙眼無神望著他的錦笙卻突地站起朝他跑來,膝蓋撞到了茶幾也渾然不顧,直衝衝地就撲到他懷裏,緊緊抱住他的腰。盧柏淩怔住,立即回頭看了一眼,他身後的秦達竑和程藕初也怔嚇住了,麵麵相覷,一時不知進退。
赤芍連忙對秦達竑說:“秦經理,我上次從您那兒借的英文小說,有好些地方都看不明白,您給我講講吧。”說著也不待秦達竑回答,就一手推了一個,把秦達竑和程藕初都推了出去,又扭身關住門。
推著二人在長廊走了六七步,赤芍停住腳,因想起書在燕平根本沒帶過來,便歉意一笑:“瞧我都給忘了,正是中飯點,兩位經理趕快去吃飯吧,吃完還得去比賽館呢。我的事不急,晚些時候,等秦經理閑了,我再去討教。”
秦達竑和程藕初立在錦笙房間門口,本就進退兩難,幸得赤芍把他們推出來才化解了尷尬。此刻聽得赤芍如此說,心下也明白赤芍並非是英文小說看不懂,不過是尋了個由頭把二人請出來。二人一同笑著點點頭,也忘記了是互相爭執著上來的,轉而友好地結伴回了餐廳。
實木茶幾被撞得移動寸許,整齊歸置的物件都移了位。盧柏淩眸中所望是淩亂的,他能察覺出懷裏失常的錦笙也是萬分淩亂的。房間裏已沒了別人,他把錦笙牢牢圈在懷裏,手掌也被她濕潤的衣物浸得黏濕,柔聲問:“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別怕,凡事都有我在。”
聞言,錦笙藏匿於他胸膛前的雙眸恢複了半分神采,卻轉瞬即逝。她牽動木訥的嘴唇一笑:“盧柏淩,咱們下午去滬海照張相片吧。原本約定,我過十八歲生日時要一起照的,可我是在郵輪上過的生日,回來後麻煩事不斷,也就沒顧上。”
盧柏淩手掌覆在她濕滑滑的後腦勺上,不知她為何突然說起這話來,卻也應著她笑道:“你還記得有這個約定啊!以為你又要跟十七歲生日那會兒似的不作數了呢。那一次明明都到照相館門口了,你卻又說十八歲生日時再照,扭頭就跑了。正好楊靈均由照相館出來,我以為你是因為看見他才跑的,還追到一水間跟你大吵了一架。這次可不許再跟上次一樣了,咱們吃過中飯就去。不過,你得先告訴我,發生了何事?你竟有如此反常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