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輯(一)(1 / 3)

寫作是一場遠行

按原來的約定,今天的題目要談《你在高原》的寫作過程……可是寫它已經用去了太多的語言,再談就覺得累、覺得乏味。

一個寫作者從那種沉浸、辛苦、享受的創作中走出來以後,腦子裏會很空。這部書大約寫了二十二年,在這段時間裏就是一個人麵對著稿紙說話,沒有聲音,默念和記錄。作者就這樣打發他的寂寞、享受他的快樂、傾瀉他的感情。這個過程前前後後拚接起來,就有了三十九卷。可能因為“說”了太多的話,口幹舌燥,有時再也不願多說一個字。

我們就其他話題、對文學內外的一些看法相互交流,因為彼此的經曆不一樣,直接經驗和間接經驗不一樣……剛才有人說,他們這一代人跟我們這一代人的最大區別,就是缺乏對社會的強烈碰撞,意思是他們與社會的緊張關係不像我們這一代。其實他們因為更年輕,麵臨的會是另一些新問題,這是我們所沒有的體驗。我們最敏感的那些部位與他們不同。所以說他們也給這個世界帶來了嶄新的東西。

關於“五十年代生人”

我在書中提出了所謂“五十年代生人”這個概念。這裏並不是確指一定要是1950年至1960年之間出生的人,而是指在五十年代左右出生的這一批人。我覺得這一茬人所看到的、經曆的、包括他們的經驗,好像特別重要。在大陸,這一代人起碼經曆了饑餓年代。六十年代初的大陸是極困難的時期,饑餓折磨了很多的人。他們這些人那時候有的是幾歲,有的才十幾歲,肉體上不能得到起碼的營養,而這個時段,他們正在生成自己的大腦、骨骼、肌肉、經脈,卻沒有像樣的東西吃。

我還記得一件事情:外祖母拿了一個高粱秸做成的小托盤,叫“篦子”,上麵是十幾個“水餃”。弟弟比我小兩歲,這是為他準備的。那時的“水餃”怎麼做?我看到外祖母用一個籮,把玉米麵和地瓜麵篩到托盤上,再把蘿卜絲和野菜做成的小團子放在上麵,均勻地晃動,讓菜團子沾上薄薄的一層;然後把水燒開,像下水餃那樣把它們放進去。

這就是外祖母的“水餃”。我一直在旁邊看。煮熟了,盛在碗裏。當時那種不可遏製的饑渴,今天已不可體會。那是一種不可忍受的攫取欲,它讓我顧不得滾燙,伸手就抓。外祖母不得不把碗藏到身後,攔住我。被拒絕的羞愧,還有難忍的饑餓一起折磨我,我對外祖母說了一句話,她以後許多年還要重複它:“我不是吃,我是要看一看;我不過是想替弟弟拿一會兒……”

無論是城裏還是鄉村,都餓死了很多人。經曆了這麼嚴酷的饑餓歲月,就像做夢一樣。今天回顧那段日子,有人會問:當年為什麼會餓死那麼多人?你們半島人住在海邊,這樣的地方不可能餓死人,因為除了大海還有那麼多的河流、水塘,裏麵都有魚,捕魚不行嗎?如果糧食歉收了,大海也歉收了嗎?為什麼不去捕魚?

我稍微大一點常到海邊去玩,看到人家捕了那麼多魚。當年的海和今天不一樣,今天要捕魚就得駕船到深海去,用現代網具,捕一天才能收獲很少一點。當年的魚是很多的,像十幾歲的孩子,用蚊帳布做一麵不大的網,到淺海裏兜一圈兒,有時候碰巧就能逮到一堆魚。海邊上還有浪湧推上來的很多海蛤、各種各樣的海鮮。所以人們很容易就想,那時候的人怎麼那麼笨,餓了不會到海上捕魚?至少也可以煮一碗魚湯喝啊。我今天同樣不太明白。比如說隻要有風,海浪就能卷上岸邊大量的海菜,今天各種各樣的海菜都成了營養品,運到城裏會賣不少的錢。海邊的人會餓死,我們不明白,因為有這麼多的魚,這麼多可以吃的東西。

後來才知道,沒有經曆過那段歲月的人是永遠也不會理解的。老年人幾句話就解答了這個問題:用今天的眼光去看,這些食物是容易獲得的;可是當年大家都餓壞了,都四處找吃的東西,想吃樹葉,樹葉早就捋光了,連樹皮都剝盡了;想到水裏去捉魚?那時的人餓得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看到魚也抓不上來;再說搜尋食物的人那麼多……人已經餓得沒有生存能力了,這就形成了惡性循環,越沒有糊口的東西,就越是沒有力氣去獲取它。為了搶一堆蘿卜,有的村子之間竟然開了槍。

為什麼要說這些?隻想說明五十年代生人的不幸,這不是今天的人可以想象的。這是指物質層麵,一生出來就挨餓。精神層麵更不幸,他們完整地經曆了嚴酷的極左年代。

有個外國朋友說到這一代中國作家,認為他們中間不會有很大的成就,其中至關重要的一條理由就是他們的“外語不行”。也許是;也許這根本就不成其為一個問題。沒聽說李白杜甫會外語。屈原和司馬遷大概也不會。當然一個作家會外語更好。五十年代這一茬作家為什麼不會外語?因為當年能上學識字就相當不錯了。這其中很多人由於家庭出身、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能讀到初中就已經是很大的幸運了。

一句話,他們沒有餓死活下來,識了字並且當了作家,真是一種偶然和幸運。

這一茬人所經曆的東西,在中國曆史和人類曆史上都很奇特。經曆了文革的那種混亂,那種怪異,以後就不會感到還有什麼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情了。比如睡到半夜,家裏的門突然被擂得山響,人們就得爬起來,但不知道是好事情還是壞事情。好事情是去接“最新指示”,那時候傳達“最新指示”不能過夜,無論是淩晨兩點還是午夜十二點,隻要來了“最新指示”,大喇叭一喊、民兵一喊,所有的人都得出去接。長長的隊伍從一個村轉到另一個村,歡呼、敲鑼打鼓,去接“最新指示”。那時候我隻有十歲左右,也跟著遊行隊伍走,從園藝場轉到林場,再到四周的村子,一直走下去,誰也不知道“最新指示”在哪裏。轉了不知多遠,跑一陣走一陣,渾身是汗,最終也不知道接到與否、接到了什麼。

記得有一次轉了很久,終於聽說接回了,那是四個字:“不是小好”。不要說我這樣的少年,就是大多數成年人也不懂是什麼意思。但這並不妨礙人們的興奮,淩晨起來,敲鑼打鼓到處轉。有人曾經琢磨,認為肯定是傳遞指示的人有個約定,他們站在特定的村口或者路口,拿著一個紙袋子或其他類似的東西,從京城一站一站交接下來,專等下一站的人去拿—拿到了以後,也就是接到了。這樣一想就覺得踏實,也全都可以理解了。

但實際上當然不是。那時候電話或喇叭廣播早就有了,傳幾句話根本用不著這樣費勁,所謂“接”隻不過是個儀式而已。所以那一次大家相互問:“今天我們接到的是什麼?”“聽說‘不是小好’。”這到後來很久我們才得知原文,原來是關於文化大革命的評價,完整的一句為:“形勢大好,不是小好。”我們這才知道那一夜接到的隻是半句。時間過了這麼久,那天淩晨的事情我還記得非常清楚。

今天聽來會覺得滑稽,實際上這在當年是最普通的事情了。比這還要怪異的現象數不勝數:比如吃飯前要做“首先”,就是敬祝領袖萬壽無疆;還要跳“忠字舞”。今天看這是多麼讓人痛苦的浪漫。最有“詩意”最“有趣”的,也許是趕路時的遭遇:人在路口上常常遇到一些閑來無事的老頭老太太,他們會突然攔住你,大聲喝問一句流行語,並且都是壓韻的套話—他問上麵一句,你必須答出下麵一句,不然絕不放行。因為流行的套話更新極快,所以答不上來的時候居多,這時問話的老人就得意起來,盯住趕路的人,琢磨該怎麼折磨和捉弄他。

最可怕的不是“浪漫”,而是殘酷的鬥爭。那時要不停地去參加一些批鬥會。家裏有點“毛病”的人一天到晚要提心吊膽,因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被綁起來,揪到一個地方批鬥,那時將人打得呼天喊地是經常的事情。

除了文革十年,再後來經曆的事情就更多了:從七十年代末一直曆數下來,幾乎沒有多少平靜的年頭。特別是社會轉型期的到來,從那種極左的年代裏突然來到一個商品和半商品、市場和半市場的社會環境裏,人會眩暈。這種變化缺乏相應的過渡期。比如聲像製品,原來看一個電影裏麵有一段男女戀愛就激動不已,轉眼卻是黃色錄像、各種帶顏色的大片蜂擁而入。這樣一種激烈的世相轉型,對這一代人的折磨和影響是多麼巨大。他們始料不及,他們毫無準備。

說這些,無非是想告訴朋友,《你在高原》為什麼要把上世紀五十年代生人作為主體。這一部分人的經曆實在太特殊了,他們親曆了太多的苦難,走過了風雲激蕩的歲月,既是苦難的承受者,又是參與者和製造者。這一部分人能力大,經曆多,身心留有各種烙印。他們是從最痛苦的生活裏摸爬滾打出來的,所以在曆次的政治活動和經濟活動中,包括現在的所謂改革開放的環境下,無論是從政經商者,還是文學寫作者,各個領域都出現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人物,這是其他年齡段的人不能同日而語的。

當我們回眸打量這一切的時候,會突然發現,把這一代人的命運抓住,對理解中國目前、甚至再往前瞻望許多年,都是至關重要的。一個民族的來路和去路中,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這一撥人都將扮演著重要角色。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是決定性的力量。也可以換一個說法,稱他們為“樞紐式人物”。

關於兩條質疑

這部書出版僅僅是兩個月不到,所以讀者很難具體評價它。因為有了網絡,各種聲音自然很多。其中有兩條質疑:一個是作家怎麼會在二十多年的時間裏固執地做同一件事?因為二十多年不是小事情,對一個人有限的生命來說就尤其如此;再一個是這麼長的書,在目前這個匆忙的網絡時代,人們怎麼讀?

網上有些消息,包括朋友寫的文章,說作者這二十多年為了完成一部書搭上了半條命。比如有一次在山裏遇到危險,如何被朋友送到醫院;比如說其他種種艱辛苦難……

作者在長時間的工作中,偶爾遇到一點特別的情形不算什麼。其實寫作更多的還是快樂,是充實的勞動的幸福。一個人心裏裝了很多,有很多強烈的情感需要傾吐。人人都有這樣的感受,有時特別想把心裏的一些話說出來。這是必須的。這種傾訴的欲望時而強烈時而淡弱,讓人不安。人在大量的時間裏、在一種社會現實一種環境裏隻好悶住,多少感慨,多少激憤,包括很柔細的東西、很粗暴的東西,都得悶住。人的極端化情緒得不到宣泄,會得病的。所以一個人最大的快樂就是找一個知己,兩人可以無所不談。膠東老人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有個‘知己’。”什麼叫“知己”?就是可以隨時向他敞開心扉的人。現在不行了,現在很少聽到有人這麼稱謂了,也就是說沒有那樣的“知己”了。我們現代人的生活很苦,多少人得憂鬱症,得各種疾病,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無法傾訴,“知己”難尋。有時候兩口子都不是“知己”,互相背離,不能盡情地說一些話—有時候兩人不在一個語言係統裏,當然沒法傾訴。

以上的各種原因造成的缺失和障礙,都可以在寫作當中得到滿足。當一個人沉浸在這種工作裏,一切問題都不存在了。傾訴的障礙、抒發的障礙,全都不存在了。這二十多年,就是跟一個潛在的“知己”對話的過程,這個過程給人的快感和幸福滋潤著生命。這是有意義的生活。

有人問,二十多年的工作結束了,那一刻是怎樣的一個狀態?

回想一下,那天從屋裏出來,也並不高興。原以為完成了,積攢了這麼長的時間,勞動一旦結束會喜形於色,其實不是。一個用二十多年時間做完了的大工作,經曆了多少困苦浩繁。沒有親自去做這項工作的人,不會知道一個人要麵臨多少具體的問題需要解決,也不知道有多少苦惱得到了釋放,不知道這期間獲得了多大的快樂、產生了多少依賴。

比如說這四百五十多萬字裏有幾百個人物,每一個人物都要熟得不能再熟,無論是壞人還是好人,複雜的人還是單純的人,也無論願意還是不願意,都要跟他相處這幾十年。而我突然要告別他們了,就是這樣。以前有的作家好像說過類似的情形,現在則是自己親自體驗了。除了與人物的分別,還有與工作狀態的分別:心裏空空蕩蕩,不知再往哪裏去,也不知該做點什麼、以後怎麼辦。一個巨大的勞動停下來,同樣巨大的寂寞、無所適從的生活也就從此開始了。以後肯定還要寫,但是類似的漫長跋涉不可能再重複。所以,我的感受是複雜的。

盡管如此,如釋重負的感覺也是真實的。身上突然輕鬆了,然後就是被各種複雜的情緒給壓抑了。

這二十多年中,隻要精力允許,我大致是在做這個工作。有人會問:難道這麼長的時間都沒有停止過嗎?當然不是。有時候身體不好,有時候寫作欲望降低,還有時候要因為另一些事情不得不中斷寫作。但是這個工作一旦踏進去之後,就會一直牽掛,並感到它是極有魅力的,即便走出來也要很快返回去。就是這樣的二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