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果，你到底在發什麼呆呢？”——這已經是淩波麗不知道第幾遍的提問了。
從劇場回來以後，唐果便一直呆呆地坐在窗外，雖然身體一動不動，但是他的思緒早已飛到了幾千裏外的遙遠天空中。
再對我微笑一次吧，我的女神。
唐果正陶醉在自己的回憶裏。自從那次一波三折的排練之後，舞台上淩波麗的一顰一笑在唐果的腦海重複放映。那一刹那的感動，並不能喜歡這麼簡單的情感來表達。那仿佛沐浴在聖光中，連靈魂都可以得到治愈的美好，和血脈賁張的衝動，是他一直在追尋的感覺。他是那麼小心地將這種感動一點點保存在自己的記憶中，好像一刻不回味，就立刻就要失去了一樣。
如果淩波麗能完全恢複記憶，毫無疑問，她將表現得比現在更好。但是，完美的代價就是遙不可及的距離。在台上和台下的距離也許隻有幾米，但是心的距離卻有不知道幾千萬米。就此讓她變成女神，回到遠遠遙望她的位置，還是保持現在的距離，讓她近在咫尺。
這是個比哈姆雷特“to be or not be”一樣困難的選擇。
唐果突然轉過頭，專注地看著淩波麗。等他反應過來時，才發現淩波麗的雙頰已經微微泛起了緋紅，他這才不好意思地躲開他的眼神。
這樣的表情，是恢複了記憶的淩波麗絕不可能擁有吧！
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你怎麼了？”淩波麗有些擔心地探過頭來，問。
“沒……沒什麼……我隻是覺得有點累了。”
唐果低下頭，想把自己複雜的心緒隱藏起來。他站起身，然後匆匆朝著房間的另一端跑去。隻留給淩波麗一句狼狽的“我去整理房間”的拙劣借口。
他不敢去麵對淩波麗，不敢麵對她越來越信任的目光，也不敢麵對她偶爾對他露出來的溫柔微笑。唐果打開了一個小小的房間，這裏曾經堆積了很多關於淩波麗的資料，在還沒有真正地接觸過淩波麗之前，唐果就是靠著這些資料和海報度過一個人的時間的。
海報、雜誌、唱片、DVD……那些關於淩波麗的東西曾經在這個房間裏陪伴著唐果。它們擁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每一次唐果感到無助，感到傷感，甚至想要放棄的時候鼓勵著他。
那些珍貴的東西已經被和一和恭絕那兩個混蛋變成了灰燼，現在，活生生的淩波麗就在唐果的身邊，可是，唐果卻覺得，和淩波麗在一起的時間仿佛七彩氣泡一般夢幻而脆弱，相比起來，曾經簡單的喜愛卻是那麼真實、那麼安心。
他無意識地繞著房間轉著圈，手輕輕拂過已經變得有些淩亂的書架，在這過程中，一本封麵有些陳舊的筆記本從書架的死角掉在了地上，但唐果始終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完全沒有發現這件事。
2
這之後的幾天，唐果做什麼的都無法集中精神，有的時候，他莫名其妙地就會陷入胡思亂想。跟淩波麗在一起的時候，他依然感到無比的喜悅，可是，一旦脫離了淩波麗的視線，他就會變得無比沮喪。各種黑暗的情緒沉積在他的胸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但是在淩波麗麵前，他還是要假裝成往常的模樣。
“唐果，我有一個問題問你，你一定要誠實地回答我。”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淩波麗突然出現在了發呆中的唐果麵前。她秀氣的臉上是少有的凝重，視線嚴肅得令唐果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心慌。
“什麼問題?”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了……強烈的不祥預感給唐果拉響了警鍾，不過，盡管冷汗都已經順著他的鬢角流下來，他還是努力地朝著淩波麗微笑了一下。但是那個笑容就在他看到淩波麗手上那本他無比熟悉的筆記本時石化了。
“為什麼這本本子上有那麼多我的照片？”淩波麗將一本封麵磨得有些褪色的本子放在了桌子上。唐果連思考的時間都不需要，就已經認出了那本本子——這是他回憶的原點和紀念。
那是唐果第一次看到淩波麗的表演。唐果還記得，那是一場新人話劇表演。當時還青澀無比的淩波麗早已展現出罕有的成熟演技和天然魅力。也就是從看到她的那一刻起，唐果就許下了一定要成為一個出色的演員的心願。雖然這個夢想在普通人看來是那麼荒謬，那麼的遙不可及，但唐果卻相信隻要不放棄，就一定能夠實現。因為，在他的目光透過屏幕落在淩波麗纖細的身影上那一刻，她已經住進了唐果的世界裏。淩波麗的話劇劇照，雜誌對淩波麗的專訪……那本本子上麵的每一張照片，唐果都能很流利地說出它們的出處。對淩波麗著迷到這樣的程度，好多人都覺得他瘋了。但是隻有唐果自己明白，夢想就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因為他的夢想就是淩波麗。
不過，此刻的他卻沒有時間去懷念這一切。那個本子裏夾著許多唐果收集的關於淩波麗的各種照片。他快速地搜索著回憶——那個本子他明明有藏在書櫃的死角處，連和一他們都不知道，淩波麗又是怎麼看到的？
不，等等，現在不是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現在他麵對的最大的問題是，該如何跟淩波麗解釋這個？
“是麼？讓我看看。”
唐果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然後迅速從淩波麗的手裏抽過本子，翻開了第一頁，那是一張剪報——“舞台劇演員淩波麗初登場，主演電影《威尼斯的風》。天賦演技，驚豔四座。”
那時的淩波麗還留著短短的頭發，活像一個假小子，但雙眼透出的光芒卻異常地引人注目。
“這個是我麼？”淩波麗再次向唐果確認，她專注地看著那張已經有些泛黃的剪報，指著上麵的那張照片說：“雖然化了妝，但是怎麼看，這個人好像都是我。可是，我是個著名的女演員？你怎麼沒告訴過我這個？”
撒了一個謊，就必須要用十個謊來圓謊。這就是自食其果啊——這一刻，唐果在心裏默默地吐著血。
“哦，這個，你確定是你麼？”一時間，實在找不出借口來的唐果隻好敷衍著反問了一句。
淩波麗的臉上立刻浮現出了一絲疑惑，她又仔細看了看照片，說：“用膝蓋看，這個人看上去也是我。”
女神你什麼時候會講笑話了，我感動到淚流滿麵了！唐果默默感歎，可是，現在不是淚流滿麵的時候啊！
“那個，其實事情是這樣的，我有一件事情一直沒有跟你說，當然也是怕你受不了刺激，所以……呃……其實呢……”
唐果支支吾吾，發動自己的每一個腦細胞，企圖找一個最符合邏輯，同時能夠讓淩波麗相信的答案。但是，看樣子他的腦袋在這個關鍵時刻並不是非常配合。
完全空白……
別說想答案了，現在就連思考都讓唐果感覺到困難。尤其是看到淩波麗無比信任的目光，唐果就覺得自己的冷汗似乎越來越多了，心裏也越來越沉重。
老天爺別跟我開玩笑啦，雖然我是個演技派，但是要這樣欺騙我的淩波麗女神，實在是比殺了我還痛苦。
此刻，唐果內心的惡魔和天使也在不停地爭鬥著。
“放心吧，不管你說什麼淩波麗都會相信你的，隻要她沒有恢複記憶，她就是你的親親女朋友。”
惡魔奸笑著說。
“不！如果你還把她當做你心中的女神，就不應該這麼做！你怎麼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她呢！說出真相吧！她會原諒你的。”
天使真誠地眨著雙眼。
“嗬嗬，要是說出來，你就會永遠失去她，你敢打這個賭麼？”
惡魔瞟了天使一眼，挑釁地回擊。
“隻要她明白，一切都是為她好，她就會原諒你的，淩波麗是女神啊，女神有最寬容的心。”
天使毫不為惡魔的挑釁動搖。
……
叮咚！
就在唐果陷入痛苦的掙紮時，突然門鈴響了。
“我先去開門，馬上回來。”
唐果趁勢中斷了讓他頭痛無比的話題，幾乎是落荒而逃地跑到了門口。也正是因為這樣，當他打開門，發現淩秋麗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他差點感動到流淚——這也許是神偶爾對他小小的眷顧吧，救星駕到！
“你來得正好！剛才我差點死掉。”
唐果一把抓住了淩秋麗的袖子，差點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淩秋麗的臉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囧”字，她上下打量著唐果，半天都沒找到他要死掉的跡象：“你怎麼了？不是蹦碰亂跳的麼，怎麼會死掉？”
“哎，說來話長……”
唐果一邊拍著胸口，一邊原原本本將剛才的事情小聲向淩秋麗說明。說著說著，他就覺得那種苦悶的心情變得更加深重了。
淩秋麗很無奈地看了看唐果，皺起了眉頭。
幾分鍾後，她拍了拍唐果的肩膀，說：“我有辦法，到時候配合我演一出戲就行了。”
“真的？”唐果用餓了三天突然看到饅頭的表情看著淩秋麗，讓她的身上不由自主地起了雞皮疙瘩。
“雖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蒙混過關，但是現在的姐姐對你有很高的信任度，我想應該沒有什麼問題。”淩秋麗安慰唐果說。
很高的信任度……一聽到這句話，唐果的心中就輕輕顫了一下。那種難過的心情又開始蔓延。此刻，他正要用淩波麗對他的信任來圓自己的謊言，怎麼看都是件很諷刺的事情。但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想到之前淩波麗在沒有失憶的時候望向自己的冷漠目光，唐果隻能強迫自己忍住那種奇怪的心情，跟淩秋麗一起欺騙自己最喜歡的那個人。
3
“姐姐，我來看你了。”
看到淩波麗的時候，淩秋麗迅速地換上了天真無邪的麵具，她開心地朝著自己的姐姐揮著手。
聽到淩秋麗的聲音，淩波麗馬上回過頭，臉上閃過一抹無法掩飾的喜悅：“你來了！我好高興。正好我有一個問題，也想問問你。”
她走到那本筆記本前，隨手翻開了本子的一頁，那裏貼著一張照片——一個穿著墨綠色絲絨裙的少女正舉著一把巨大的金色寶劍站在猶如希臘神廟的石柱旁，而她擁有一張和淩波麗幾乎一模一樣的臉。
“你看這個人，跟我一模一樣。但是這些照片，看上去卻好像電影裏的劇照一樣。”說完，她再次將目光投向了唐果，“那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唐果？”
淩秋麗沒有給一臉慘白的唐果說話的機會，淩波麗的話音剛落，淩秋麗就裝出一副認真的樣子，湊近了本子上的照片。
“哦，這個本子……唐果沒有給你看過麼？”
淩秋麗笑眯眯地說，然後向唐果使了一個眼色，嘴巴做出了一個無聲的口型——道具。
唐果愣了一會，然後回答說：“呃，這個，這個這是最關鍵的道具，我想在適合的時間才給你姐姐，所以還沒有拿出來。”
“最關鍵的道具？”
這句話讓淩波麗更加困擾了，淩秋麗立刻搶過了話頭：“是的，這是幫助你恢複記憶的關鍵道具。其實裏麵的照片是你拍的藝術寫真。那時候的姐姐最喜歡拍照了，所以隔三差五會去照相館拍照。”
“是的！這可是你曾經的青春紀念啊。”
唐果立刻露出嚴肅的表情，馬上接話。但是因為表情太過認真，那僵住的臉讓人看了會有種想笑的衝動。淩波麗皺了皺眉頭，看看唐果，又看了看那本子。
“藝術寫真？可是……為什麼上麵還有好多宣傳語呢？”
淩波麗仔細地觀察著手中的本子，一個發現讓她的疑惑變深了。她指了指那些照片下麵的字——最新版《愛麗絲夢遊仙境》，突破CG的界限，夢幻終極體驗。
“這看起來好像是電影宣傳詞啊。”
“哦，那些是寫真附帶的小標題呀。就像現在很流行的模仿明星拍雜誌照一樣的道理嘛。你看，這樣的你多像一個大明星啊！”
淩秋麗又立刻換了一個表情，變作推銷員一樣的口吻。
“總覺得以前的我很奇怪。”淩波麗滿臉困惑，好像一個迷了路的小孩。她腦海中掠過“大明星”三個字，感覺到一種奇怪的熟悉，但原因何在卻說不上來。
“是啊，有點奇怪啊。”
唐果一跨步來到本子旁邊，附和著淩波麗的疑問歪著腦袋。他趁淩波麗陷入思考的時候，迅速地合上本子，然後將它放回書架裏，
“啊，沒有啦！女生喜歡將自己最美的時刻留下是很正常的呀。很多照片都是我陪你去拍的，就是怕你不能適應以前的自己，所以我們才沒有讓你看這本寫真的，本想在你恢複一點記憶的時候再讓你看，這樣或許對你更有幫助。”
將本子放回書架以後，唐果懸在半空的心終於落了下來。這個時候的他一下子擺脫了那種緊張萬分的樣子，不一會兒，變得自然了很多。
淩秋麗看了看唐果，在心底暗暗歎了一口氣，說：“唐果說的沒錯，這個本子其實是我給他的。”
淩波麗遲疑了幾秒鍾，看了看唐果又看了看淩秋麗，然後才苦惱地說：“可惜，這些寫真什麼的，對我一點幫助也沒有，我還是什麼也記不起來。”
“姐姐你不要胡思亂想了。醫生都說過，記憶是不受藥物控製的，隻有靠時間和心才可以將丟失的記憶找回來。”
淩秋麗立刻走到淩波麗麵前，雙手搭住她的肩膀，無比認真地說。
“時間和心……”
淩波麗默念著這幾個字，她看著淩秋麗瞳孔中倒映著的自己，腦子裏一片空白。
“姐姐，你安心的休息吧，我相信，你很快就能恢複記憶了。”
……
就這樣，淩波麗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自己的妹妹吸引了過去，再也無暇去思考關於那個本子上的事情。
看著淩波麗露出了有些疲倦的樣子，淩秋麗向淩波麗微微一笑，又對唐果使了一個眼色，說：“現在也不早了，我回去了。”
“現在？”淩波麗有些意外。
“嗯，我今天就是特意來看看你的。你可要快點恢複記憶啊，然後我們兩個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我也想要快點恢複記憶，不過，醫生說我還是跟唐果在一起比較好，這樣可以讓我更好地恢複自己的記憶……”淩波麗有些害羞地說。
“我知道了啦，姐姐，反正以前你也總是跟他在一起，我都已經習慣了。”淩秋麗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然後就接著機會告辭了。
而想起了之前淩秋麗給他的暗示，唐果也趕緊說：
“我送送她。”
說著，便和淩秋麗一起消失在了房門口，留下淩波麗一個人在房間中。思緒的混亂，幾乎讓她無法思考。
那些照片真的隻是藝術寫真麼？如果是那麼簡單，為什麼她的心中卻還是有無數的疑問？為什麼總覺得缺少一些什麼……那些照片背後似乎還有更多的事情。但是她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淩波麗的眼前仿佛有讓人晃眼的鎂光燈在閃耀，耳中仿佛有無數相機的哢嚓聲響起，身邊仿佛被無數的人包圍著……這些奇怪的感覺突然像潮水一樣向她湧來，她並不喜歡但又無法控製。
也許是自己太累了，想太多了。既然唐果和淩秋麗這樣說，為什麼不相信他們呢？她躺在床上，不知不覺中便進入了夢鄉。
“今天多虧了你，否則我都不知道怎麼才能回答你姐姐。”
“哎，唐果你的演技也太差了，還好姐姐現在很信任你，否則我也不知道怎麼過關了。這幾天你還是好好把有關戲劇的東西藏好，讓她多休息一下，不要突然再受這樣的刺激了。要知道，不是什麼時候你都有這麼好運氣的。這次如果不是我忽然心血來潮，想要來看看姐姐，我看你怎麼過關！”
“嗯，我知道了……”
唐果將淩秋麗送出家門，然後就急匆匆地回到了房間。打開房門，他看到的是淩波麗早已進入了夢鄉，心中才終於平靜下來。他看著她毫無瑕疵的睡臉，偶爾嘴角還會微微上揚。心中卻升起了一種深深的內疚感。結果，他還是欺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