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鬆
一
得知媽中風了,青香的腿一下子軟了。來人說,媽的半邊身子已不得動,那就是偏癱。偏癱,媽怎麼辦呢?她把兒子交給另一個老師——烏雲堡小學就兩個老師——急匆匆地趕往牛家坳。
回到坳子,大嫂告訴她,媽送到鎮醫院去了,說二哥和弟弟也都去了,青香又往鎮上趕。大嫂說,媽那天早上還好好的,還上山割了一背簍豬草,傍晚還聽見她的喚豬聲,到了晚上大哥去媽那邊看她,媽倒在廁所裏,一身的屎尿,已不能言語,半邊身子也麻了。大哥沒文化,也不知何事,大嫂和在家的女兒杏兒也不知何事,以為隻是摔了一跤,給媽衝紅糖水喝,喝不下,也不吃。第二天恰好二哥從鄰村過來找大哥有點事,看到媽這個樣子,二哥因小時候過繼給人家,讀過書懂得一些,知道半身不遂是中風腦血栓,他們村就出過這種事,就說要趕快趕快到醫院去溶栓——腦殼裏被血栓住了,說聽說過,溶了栓,把血管搞通了就行了,否則,就半邊癱瘓。可上醫院得要錢,二哥說手上有幾百塊錢,準備去買種羊的,先用了再說。大哥沒錢,拿不出錢來,問媽還有沒有錢。媽雖不會說話了,可心裏明白,一聽說錢,就擺手,就不讓他們把她往醫院拖。但是二哥堅持要去醫院,又找了個人去給小弟把信,還真找來了,於是兄弟三個將媽抬去了鎮上……
到了鎮上醫院,青香看到媽正在打吊針,顯然已經安靜了。一問,卻沒有溶栓,推過一針,但沒有用了。醫院說,溶栓最佳時間隻有六小時,即在發病後六小時溶栓,可以疏通,已過了三天,太晚了。六小時,青香一聽六小時,從牛家坳空手走到鎮上她也花去了八九個小時,還是一路小跑。也就是說,就算一發病知道要溶栓,且也有住院的錢,那也是枉然。牛家坳還不是最邊遠的村子,所以,山裏人犯了這種病,隻好由老天爺懲罰了。
可媽為什麼會得這種病呢?聽說城裏人愛得這種病,當官的愛得這種病,勞動人民也能得這種病?二哥說媽的血壓還奇高哩,抬來時低壓一百三,高壓兩百四,醫生說這麼高的血壓還不中風才鬼咧。說為什麼平時不給她把血壓控製住?幾個兒子都麵麵相覷——誰知道媽有高血壓啊,媽今年七十六進七十七了,從沒進過醫院,從沒量過血壓;村裏人都是這樣,沒哪個量過血壓,村裏沒有醫生。
青香把所有的錢都帶來了。那可是她與亮子這兩個月的生活費,為找前夫索要兒子的生活費,已經被暴打過幾次,她不想再作這種打算,自己與兒子緊巴巴過吧,可媽中風了。
大姐得信後也來了,背著一背簍香瓜,估計是權充錢的——確如此。大姐一來就大哭了一場,為媽也為自己,說媽呀你咋得這種病,這下可遭孽了,咋就這個苦命啊。媽,跟我一樣呀,我對不起你,沒帶一分錢來,找人借也找不到,就搞了這些瓜匆匆趕來了。
大家就吃瓜,小弟青留找人賒了幾個饃饃後,賒不到了,隻好吃大姐的瓜。大姐見大家吃她的瓜,很高興,破涕為笑,可還是滿臉歉疚。
錢一下子就花完了,針打不了了,就征詢醫生的意見。醫生覺得再榨不出他們多少油水來,幹脆地說,那就辦出院手續。不過醫生說,雖不能完全恢複,如果有錢,在醫院裏還是可以恢複部分肢體功能和語言功能的,醫學現在發展得很快,還是有一些藥可以治的。
剩餘的錢開了幾瓶最便宜的維腦絡通和硝酸甘油片,就出院了。
現在,媽是一個病人,這成了嚴峻的現實。過去媽是大家的紐帶,兄弟姐妹一大幫,再加上媳婦女婿孫子外孫重孫,媽精神,能幹,給大家帶來的是團聚感和幸福感,可現在的媽突然變成廢人了,成了一座山,壓在五個子女的心頭。
一路上氣氛沉悶,隻聽得到滑竿壓榨的吱啞聲和腳板聲。山風颼颼,人心森涼,大家都直覺得一陣陣冷。媽給綁在椅子上,一頭麻白色的頭發,像是睡著了,其實大約是凍僵了,蓋著大哥的一件舊藍大衣。青香把媽耷拉的手放進大衣中去,媽就像個死人,連哼一聲也沒了,一臉的灰暗。每個人的臉都灰暗,大家心裏就像撒了一把灰。抬到半路,大哥終於開口說話了。青香感覺到在醫院裏大哥就想說的,好幾次欲言又止。說出來就是禍,說出來就是得罪弟弟妹妹。他是老大,爹死得早,大家都幾乎尊他如父。他也覺得是這樣,長兄如父,長嫂也如媽,大哥大嫂待弟妹那可是好得沒法說,媽和他住在一起(至少一個村),弟妹回來了,他再沒有吃的,也少不了要打四個荷包蛋給大家吃的,多少年來這也是大嫂的規矩。過年過節就在他家,誰要他與媽在一起呢。媽住老屋——那還是幾十年前媽帶著幾個孩子蓋的,房子幹打壘,後檢過兩次瓦,但也老得不成樣子了,大哥自己做了另外三間,兒子搬出去了,一個患先天性心髒病還沒嫁出去的女兒。那患病女兒杏兒也很親熱人,住在她家怎麼吃喝也不會讓你有難受感的。可大哥說話了。大哥說,媽怎麼辦啊?豬我們可以代喂——媽每年喂兩頭豬,都是殺了給子女們過年過節回家吃的,兩頭也給大哥一頭,表示她與大哥住一堆麻煩了他——但媽手腳不靈便了,吃啊喝啊更不消說下地幹活了,田也隻好我代著種,一畝三分地,平常也大多是我代著種的,但得人伺候她吃啊。
平常,大家對媽都是很好的,弟弟三十多歲了,還給媽焐腳;大姐再忙,也要每年回娘家來陪媽小住幾天,拉呱拉呱;二哥雖是過繼出去了,可他心孝得沒說的,有錢就給媽,還給媽扯新衣裳穿,買這買那,這都是瞞著養父母和二嫂做的。可現在一個個都跟媽一樣,失語了,不吭聲了。
這時候媽就要解溲,大家把綁她的繩子解開,青香和弟弟青留要抱著她下地就近解,可媽竟要指著石頭後邊去解,還不要他們抱,要自己走。媽被攙扶著,後來竟不要他們攙扶了,不要弟弟,甩開他的手,表示自己能走。
就這樣,子女們看著媽自己顫顫巍巍一步一瘸,走進了石崖背後。青香跟著,看著媽,媽自己扶著樹,又扶著石壁,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娃子,發出很暴躁的聲音。可是,媽站起來了,用一隻手解褲子,係褲子,青香就想到,得給媽做幾件橡皮筋褲子,鞋也應是橡皮筋的,一腳蹬的,方便些。
幾個子女看著他們的媽呈能一樣的走了過來,走向滑竿,又像喝醉了一般坐上去,又要人把她綁著。人好像活了。大家不約而同地露出了一種寬釋和微笑。自然想到,這就是媽,媽這一輩子,從來就是一個能幹的、爭強好勝的女人,看來中風沒有打倒她。二哥大聲說:“興許媽就會好的,媽怕過什麼呀!”
是呀,媽怕過什麼?媽很可能會好,手腳會恢複也說不定呢,媽是可以創造奇跡的,媽這一輩子,創造過多少奇跡!
兒女們在心裏祈禱著,禱求菩薩的保佑,讓媽重新恢複健康,因為,因為……
二
全鄉學校要“評先”,青香就回去了,哥姐們都體諒她,她是家裏惟一國家的人——吃國家飯的。
沒幾天大哥搭信來說,媽果真自己能做飯了,還能剁豬草了。豬草是暫不能上山打,大哥、大嫂和杏兒打好豬草,讓媽剁。媽竟自己能一個人做吃的了!——這真是奇跡。奇跡還在後頭哩,過了兩個星期,青香惦記著媽,又抽了個空回去了一趟,她看見,媽自己洗衣服,還能說話了!
奇跡在媽的身上發生了。媽是一個不服輸的人,現在又贏了。青香說,媽,你認得我嗎?我叫什麼?媽說,青香。媽說,唉,我這手腳什麼時候才得好喲!媽的左手和左腳都不得力,拖著,掰著自己的左手,說,抓不住東西。豬在豬圈裏哼哼,兩隻豬竟都讓媽喂著。青香說,媽,豬咋沒給大哥喂哦?媽說,喂了就不是我的了,過年你們回來吃什麼?媽說話還是有點艱難,並且會把“我”說成“你”,“你”說成“我”,發音也很難受,聽慣了才知道她說什麼,有點含混不清和遲緩。可不管怎麼樣,媽恢複得很好,這個鄉下的老太婆,七十六了,卻在如虎似狼的中風腦血栓麵前站住了。
青香問媽吃了藥沒有。媽說你們那個藥攢著吃,貴哩,吃不起,我有偏方,有人給我介紹的,治好了好多高血壓中風。青香問吃的啥,就去看。媽在廚屋裏煮著一罐藥。媽說是車前草,治我這個病很好的。青香看到了還有一大筲箕車前草,曬幹了的,都是媽為自己備下的。青香不太相信中草藥,就給媽說,醫院開的藥效果好些,您也得與那些藥一起吃。媽說,你們不用管我,我曉得的。我也吃哩,那好的藥,得省著點吃。青香說藥不能省,媽,你隻管吃,我這就再去給你買。這個學年,他們兩個老師的烏雲堡學校評為先進,每人發了一百塊錢的獎金,她算著,這可以給媽買四個月的藥了。
媽找藥、吃藥非常自覺,這在過去也是沒有過的。媽是從來不吃藥的,媽說,是藥三分毒。媽不僅自己不吃,也讓她的孩子們不吃,有頭疼腦熱肚痛之類的,就燒些薑湯喝,腦殼疼就扯鼻梁,再就是刮痧。什麼豬毛痧,牛毛痧,狗毛痧,刮得頸子上,後背、手臂紅赳赳的,可還真管用。刮痧的東西是找村裏的老屠夫要的,一個黃牛角,刮得像玉石一樣光滑了。
媽不僅吃藥,還用冷水洗頭,洗澡。媽說是血太熱,衝到頭上,血壓就升起來了。把血壓搞冷,血壓就降了。青香覺得媽很幼稚,很好玩,這都是沒讀書沒文化的緣故,就笑著說媽這是沒科學根據的,血壓隻有吃藥才能降下來,您一定要聽我的,吃我買的藥。您恢複得很好,不要不吃藥再把病情加重了。
媽病剛好一點,又給青香做了好多好吃的,讓帶到學校去的,特別是鮓魚、鮓辣椒。媽說,亮子喜歡吃的。媽說找村裏打魚的牛三爹買的,是洋魚條子——這是神農架一種山溪小魚,做鮓魚特別好吃。還有青香愛吃的鮓辣椒、灌辣椒;灌辣椒是大紅辣椒掏空了往裏灌糯米。看見了媽的鮓辣椒,口水就往外汪,食欲就上來了。看著媽給她做好又包好的一大包菜,青香心裏一陣感動,淚都快下來了。心裏突然想,以後媽不在了,就沒這些好吃的東西了。看媽,媽好可憐。瘸著手腳為她去村裏買魚還要磨苞穀粉弄來這些,又洗又灌,為兒女們真是沒說的。媽真的好偉大。
這天晚上,媽關好了門,很鄭重地、像做地下工作一樣地,從她的枕頭裏麵拿出一個包裹來,是用布和手絹包著的,層層疊疊,當媽在昏暗的電燈下打開那最後一層,青香看到了,是錢,是卷成筒狀的錢。
媽把錢遞給青香,說:“這是八百塊錢。”——那錢舊舊的,齊整整的,好像汪著一層汗水。
“媽,您這是怎麼?……”
媽說:“趁我現在還能說幾句,給你交待清楚。有時我想說又說不出,遲早還是不能說話。這錢——”媽說,“等杏兒結婚,給她兩百。她對我很好,端茶遞水,問寒問暖的。隻是她的病,嫁不出去,又沒錢治;給亮子兩百;大姐的曉軍若考上大學,也給兩百。”——曉軍是大姐的大孫子,明年高考,成績不錯,估計三類大學是不會有問題的。媽接著說,“給二哥的南南一百。我虧欠了他的,小時候把他過繼給別人,他對我心裏有疙瘩哩……”
青香說:“沒有的,媽,您不要這樣想,都是您親生的。”
媽說:“剩餘的一百,就是你的了,買點好吃的,你身體也不好……”
“媽,我不要,我不會要您的錢的!”青香喊了起來,可被媽製止住了,媽看看窗外,怕讓人聽見。
“我真的不要錢,我拿工資啊,我剛發了好多獎金,明早就給您去鎮上開藥的。”青香隻覺一股熱淚在眼裏湧出來,還把口袋裏的錢拿出來給媽看。她兩隻眼睛都濫得難受,特別是那隻被前夫打壞的眼睛,一遇流淚,那種痛徹大腦和心裏的感覺就沉沉地呼嘯而至。
“還有幾十塊零錢,放在櫃子中間——那棉被底下壓著的……”媽艱難地站起來指給青香看位置。媽的沉滯的身影移動在厚重的黑暗裏。媽是待青香最好的,最疼她,與她感情最深。她被前夫打掉一顆眼珠後,媽還與那惡毒的女婿打過一架,要把他殺了。媽時常會走老遠,穿山越水,到烏雲堡去,看她,給她帶去臘肉、曬的豆瓣醬和一些好菜、瓜果,幫著照看亮子,為她拆洗被子衣物,還幫那些住宿的小學生洗被子衣物。媽對亮子這個外孫也是最好的。亮子也最喜歡外婆。可是,這種時候將不再了,媽再也不可能一個人突然而至烏雲堡,給青香和亮子帶去驚喜。媽走不動了。
晚上,青香睡在媽身旁。半夜醒來,看見媽坐著,媽明明是睡下了的呀。媽用她粗糙的僵硬的手,摸著青香的頭,頭發。青香不敢睜開眼睛,假裝熟睡,任媽撫摸著,淚水一顆顆滴到枕頭上。
人的一生是很短暫的。走在山道上,她想。青香想。媽曾經是一個多麼能幹溜颯的女人啊!四十年前的一個春天,爹到山裏去打藥材,遇到老熊,給生生咬死了。媽那時還懷著最後一個弟弟。媽抱著被老熊啃得千瘡百孔的爹哭得死去活來。三個娃子,肚裏還一個,加上公婆、公爹,七口人。有人勸她快去把肚裏的打掉。可媽不幹,說,牛誌常的娃,我憑什麼要打掉,我就是討米要飯也要把他留著養活。小弟生下來了,叫牛青留,表示留下了。可這之前,爹在世時把二哥過繼給了人家,是爹的一個好友,鄰村趙家的。那是爹的問題。爹那時老是病,算命先生就說二哥克他。二哥屬虎,爹屬羊,趙家給爹說,那我把青河弄去帶幾天,給你避避凶,這樣,就成了趙家的兒子。媽可是不幹的,但算命先生的話,媽又不敢不聽,偷偷地哭了幾場,還是讓二哥成了別人的兒子。可剩下的四個,媽是要死活養大的。媽並不是一個很能幹的人,在牛家坳子,在爹還在時,媽隻不過是個喂豬做飯、割草挖藥、聽公婆話的一般家庭婦女。可爹死後,媽突然很有主見了。該吃的,該穿的,該做的,該花的,媽全裝在心裏。生產隊的苞穀、洋芋分來的根本不夠吃,可媽在自己的房前屋後點了許多南瓜,還栽了不少柿子樹、杜仲樹。春天帶著幾個娃去挖筍,夏天去撿野菌,秋天就進山去挖川地龍、扣子七、柴胡,還去摘五味子,撿榛子、漆樹籽,到山下去賣;冬天到雪地上下套子套麂子和岩羊。生產隊隻許每家喂兩隻雞,多了叫資本主義尾巴,可媽把雞放到牛欄屋的竹樓上養,誰都不知道,隻養母雞,不養公雞。雞就不叫了。隊長是本家,見她們孤兒寡母,也就睜隻眼閉隻眼;每家隻準養一箱蜂子,可她們家養了三箱。媽不僅學會了自己縫衣,還學會了自己織布。換來的棉花不夠,就去采打破碗碗花的花絮,摻和在一起紡線。不僅把幾個娃兒穿暖了,連公婆公爹也穿得暖熱熱的。在生產隊裏幹活,媽也是一把好手,修梯田壘石堰時,沒有一個女人敢跟她比挑土,所以,每天的工分不是十分,而且男人們的十二分。就這麼把幾個娃子拉扯大了,還讓他們讀了書,嫁了漢,娶了媳。而且在那個年月,死去的牛誌常的家,竟在坳子裏率先蓋起了瓦房。這就像是個神話。可媽不是神話,媽是一個人。那時是:爺爺奶奶被媽送入土了——他們思念自己的兒子年久成疾,到了該去的年齡也就去了。娃子大了,房子破了。特別是大哥青海,要準備給辛勞一生的媽找兒媳婦。家在山壁下,山壁上的水直往屋裏灌,屋裏終年潮濕,四壁透風,媽這就下了決心要造新房。新房要砍樹,媽帶著大哥和大姐去山裏砍樹;新房要瓦,大隊的磚瓦窯是爹的一個未出五服的表哥當頭兒,媽把自己積攢的幾十元錢和埋在地下大半年的一壇子豬油交給那表哥時,那表哥竟啞著說不出話來,看著媽的一雙裂著血盆大口的手,說,我收你的豬油,誌常老弟會在陰間罵我的,提回去給你娃兒們吃吧,我知道你們家用醬油滋鍋炒菜,瓦我給你。幹打壘的三間一偏廈瓦屋就在牛家坳子裏矗起了。有了新房子,雖然家徒四壁,可畢竟是能遮風擋雨暖洋洋的新房子啊!
可媽在爹剛死時並不是這樣。媽那時快要死了,媽差一點成神經病,差一點成了別人的老婆,青香她們差一點全成了別人的兒女。
爹死去,媽硬挺了一些時,終於挺不住了,想念自己的丈夫,魂不守舍。媽有一陣子說——對幾個孩子說,你爹在那邊喚我哩。媽有時偷偷跑去爹的墳上一坐半天,回來就說你們爹喚我去,要我跟他走。孩子們就哭,就說,媽,爹走了,您可不能走啊,您走了我們咋辦啊?孩子們拉著她的手,扯她的膀子,錐心泣血地呼喊媽,想把她喚醒,爺爺奶奶也勸她,給她弄藥吃,什麼何首烏、夜交藤啊,遠誌啊,朱砂煮豬頭啊,吃了不見效。一連三年,媽出現了嚴重的幻覺和幻聽,說爹在喚她去。時好時壞。後來媽就經過爹的墳頭時不走近了。青香跟媽打豬草回來時,媽就背著背簍,手拿鐮刀,遠遠地站在樹林外頭,遠遠地望著爹的墳,叫青香,說,你去給爹磕一個頭,要他不要喚我了。——有一次,媽就這樣說了。青香那時該多麼高興,這表明媽開始清醒,有自製力了,想通了。媽回去後給爹的靈牌燒了三炷香,敬了酒和菜,對爹說:娃他爹,不要喚我了,喚我娃兒們就沒命了。
在媽恍恍惚惚的那些日子裏,本家的隊長出於同情和關心,給媽找了個公社的炊事員,炊事員是個矮矮胖胖敦厚的人,死了老婆,有三個娃子。隊長對媽說,跟上老韓,至少有油吃,還可以經常去鎮上住。
老韓來我們家時,大哥用鐮刀削掉了自己的一截小指。老韓帶來了許多糖果,給青香他們每個娃子一把,還給媽帶來了一條頭巾(就是條枕巾)。老韓說,吃糖吃糖。大哥看著這個陌生的一頭臭汗的男人,把那沾有汗漬和奇怪體味的糖當即就丟到地上,讓狗吃了。老韓去撿糖,呆怔地看著那時已成大人的大哥,眼露難堪之色。可媽扇給了大哥一耳光,把大哥打跑了。
媽和老韓在房裏說了一會話,出來後就走了。媽眼睛紅紅的,估計是哭過。等老韓走後,媽問幾個眼巴巴的孩子:“你們想要還是不想要這個爹?”幾個孩子在大哥的威逼下已經隻有一種回答和選擇了。當媽那有些潮紅的臉和熱切的、甚至有點乞憐的眼睛期待孩子們的首肯時,四個孩子齊刷刷地向媽跪下來,齊聲說:“我們不要。”媽知道是這樣的結果,媽已經料到了。媽說,跟上這個韓爹,我們就可以不餓肚子了,還有書讀。她的吞吞吐吐的誘導和蠱惑證明她也沒有勇氣一定要堅持下去,她得到的是“不要”。“那就不要吧。”媽說。媽眼裏的一點光就這麼散去了,她抱著幾個孩子,抽泣道:“那就不要。”就這樣,媽與兒女們緊緊地綁在了一起,將這個殘缺不全的、失了頂梁柱的家又攏成了一個完整的家,外人不敢凱覦的家。當然,這天還加上大哥為了使媽徹底死了這條心,竟殘忍地自導了一場剁指惡作劇。媽本來去燒火做飯了,可大哥突然去廚屋,從背後呈遞給媽一截血淋淋的指頭,再現出那剁出的傷口——拿開按住的手,一股鮮血就噴向了媽。媽不看則已,一看就尖叫一聲,一下子暈倒在地。這就是大哥幾十年雖未提起但一直負疚並照看著媽的直接原因。大哥把媽下半輩子的幸福給毀了,全毀了。
後來老韓又來過一次,給她們家提來了一瓶菜籽油。媽不敢表示,連茶也沒端給老韓喝,吃飯還是隊長家,媽去作了一下陪。青香其實知道,媽是喜歡老韓的,老韓人好。媽以趕集的借口,什麼人也不帶,一個人去過公社兩趟,還帶了些蘑菇和一雙布鞋之類的,估計是捎給了老韓。回來時青香她們又吃到了糖果,媽也偷偷地穿上了一雙花尼龍襪子。不過隻穿了兩“水”,就給大姐穿了。
就這樣,媽老老實實成了爹,成了媽。失去了男人的女人,甚至要承擔比兩個女人更重的擔子,也要承擔比兩個男人更重的擔子。這就是一個寡婦的命,苦命。
深秋的山道上,黃葉簌簌地落下,山坡上幹活的人全是些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女人。她忽然聽見有女人唱起了那辛酸的山歌:
太陽歇得麼?——歇得;
月亮歇得麼?——歇得;
男人歇得麼?——歇得;
女人歇得麼?——歇不得!歇不得!
女人歇了大人娃子沒衣穿,
女人歇了沒得飯吃,
女人歇了這個家也就歇了。
——女人歇不得!
太陽歇了喲還有那個月亮,
月亮歇了喲還有那個太陽,
男人歇了喲有女人,
女人歇了喲,日子也就歇了!歇了!……
這就是山裏的女人,淒傷的歌在述說山裏女人的萬年悲哀。青香聽著聽著,想著媽,不禁眼就濕了,臉上冰涼的,用手一摸,是淚。淚像秋葉一樣往下簌簌掉落,擦了又落下,擦了又落下。
到了鎮醫院。醫生聽說媽竟能生活自理又能說話了,甚感驚奇。說山裏的人就是生命力旺盛,並鼓勵青香要她媽堅持吃藥,草藥也可以一試,多走動,有條件喝點蛇血酒最好,還可以康複得更快。
三
可是,可是……
兩個月以後,青香正在給孩子們上課,就又有搭信的人來給她說,她媽這次是全癱了,完全不能說話了,疼得在床上亂喊哩。
媽好,心情就愉快,工作就有勁。這一來,她心情又灰暗了,心中隻想著媽隻是暫時的,跟上次一樣,又會奇跡般地恢複的,又能說話,又能生活自理。
事情很嚴峻。這一次媽可能永不能恢複了,媽可能要在床上躺著度過她衰老的餘生。
青香回去的時候,除大姐外,其餘都在。媽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大嫂說床上已經換過兩次,連墊絮也洗了曬幹了。媽疼得哇哇呻喚,世界到了末日,聽著就像拿刀子往青香心裏割。給媽刮了痧,大哥大嫂刮的,全身都刮紅了,可還是叫喚,問是怎麼疼,哪裏疼,媽又不能說話,表達不清。
“那還是得送醫院啊!”
這是大家不想說的話,但青香終於說了。大家不想說,是上次花去了近千塊錢的醫療費,這一次更嚴重,這一次一進醫院,還不曉得會花……
“你們倒是表表態呀!媽不能就這麼疼死啊!”青香說。
幾個兒子你看我,我看你,又看地下,低著頭,不表態。
大哥吃著煙,幾次與大嫂交換眼神,可能在大嫂的暗示下,鼓起勇氣說話了:
“有錢,有錢,杏兒的病就治好了,不會拖到她三十歲……我這一向時頭也疼,還不是就挺著……”
他說的是實。杏兒的病要四五萬元,大家就是幫襯著,也沒辦法籌到這麼多錢。可憐的杏兒烏紫著嘴唇和臉,就這麼在家吃“老米飯”,又不能幹活。其實她那個先天性心髒病是能治好的。
二哥這時也說話了,上次他花了不少錢。“是啊,錢呢?那你說怎麼解決?”他問妹妹青香。
“不送醫院,要疼死了,人家會指戳咱脊梁骨罵的,五個兒女!”青香說。
小弟青留是不指望了,弟媳婦是個厲害角色,小弟要無條件聽她的。再說小弟腦子被他舅子也就是老婆的哥哥打壞了,時好時壞,也不管用。——那是在弟弟與弟媳談戀愛時,弟媳的那在鄉鎮企業工作的哥哥不同意這門親事,趁弟弟去找他求情時,在鄉裏吊橋頭上,趁弟弟沒防備,給了他頭上一棒,就把腦子打壞了。可弟媳還好,當時已懷了上了弟弟的娃子,隻好成了親,兩口子東遊西蕩,連家都沒一個,現在林場栽樹做臨時工。
在青香的堅持下,還是她和二哥出大頭,拿出了身上帶著的錢。大家又一起紮滑竿,抬起叫喚著的媽奔鎮上。
哪知去了醫院又節外生出了更大的枝葉。
大哥說頭疼,醫生給媽量血壓時給大哥也順帶量了,這一量,大哥的血壓也出現了大問題,低壓一百一,高壓一百九——這可是要住院了。大哥哪來的錢住院!還沒完,醫生說這是遺傳性高血壓,如果家長有高血壓的話,五個後代中可能要遺傳兩個。二哥、青香和弟弟都量了,結果弟弟也有高血壓,達一百六,大姐還沒量,還不知是什麼結果。
一家出了三個高血壓,且媽的血壓還是奇高,達兩百四。醫生抱怨說怎麼沒把血壓控製住?青香想到,這個月她忘了給媽開藥,開藥的事,其他兄姊們是不管的。
天徹底黑了。媽還在叫喚。大嫂不在,沒跟來,若在,也要叫喚的——為高血壓的大哥。天黑了,大哥吃著媽的藥。天真黑了,是自然的天。媽叫喚,打了止疼針也不行。醫生說,必須進行CT檢查,一問多少錢,二百五。——二百五?——一個部位二百五,查一個部位還不行。那你不查清楚我怎麼治?一個部位二百五,兩個部位就完蛋了,查清楚了就沒錢開藥和治病了。
眼睛像奸商一樣的醫生見引誘不了這幾個農民進CT室,就說,看看吧,先觀察一下再說吧,就離開了這鬼一樣叫喚的簡陋病房,去尋安靜去了。
媽叫喚了一夜。
可大哥也不安靜,一個勁說“我也完了!我也完了”。說:“我完了,你們大嫂和杏兒咋辦啊?特別是杏兒,你們說咋辦啊?”大家好言勸他,說,哪兒的話,醫生說隻要發現吃藥控製就行了。大哥說這病又治不好,不是絕症啊!二哥說,治不好的不見得是絕症,你要放寬心,不要發躁,越發躁血壓越高。平時多喝點清火去躁的東西,像絞股藍哪,藤茶哪,還有多吃點苦瓜、苦蕎、竹筍、蕺兒根,青留給媽打了幾條蛇喝的蛇血酒,你也可以喝,蛇肉多吃。大哥說,苦命,苦命,跟媽一樣!
媽叫喚了一夜。大家都麻木了。
連心腸最好的二哥也說:“還叫什麼呐,這是在醫院呀!針也打了,藥也吃了,您不叫了好不好,醫院要安靜的!”
大家有點煩。
到了半夜,給媽擀揉著腹部的青香對坐在椅子上打盹的二哥說,天亮一定要給媽做CT,不然的話要疼死的。她給二哥說她去鎮上找教育組借借看,還有鎮裏小學去找認識的老師想想辦法。可天亮時,二哥把準備出門借錢的青香喊住了,說,我看算了,沒有用了。借錢終是要還的,你那一月眼屎大點工資,你現在這個樣子,跟亮子連個家也沒有,總不能在烏雲堡一輩子,還得找個人,還得給亮子準備點錢。照了CT,查出病根有什麼用?有錢給媽做手術麼?如果是絕症,反正是個死;照了假如沒什麼病,隻是因為拉大便拉不出,或是吃壞了肚子,那幾百上千塊錢就冤枉花了,咱何必給醫生增加提成呢!聽說如今醫生都吃這個。沒看到他們一個個肥頭大耳跟鄉幹部一樣了麼?你看他那個肚子,不要幾十萬才能吃出來;他那口黑牙齒,該要好多煙熏出來,——他抽的精黃鶴樓,十幾塊錢一包啊,還不是吃的病人的!
二哥的話在理,可青香卻感到他(或者他們)作好了想拋棄媽的準備。他們的冷漠,他們麻木,他們在內心的打算,似乎漸漸明晰起來。她甚至感到,他們希望媽疼死——這是個機會,如果順順當當地疼死了,這何嚐不是一件好事,讓人輕鬆的事。
她忽然一陣發冷。這麼想時她感到心裏一下子被人抽去了溫度,世界寒意襲人。
有一口氣也得救啊,是媽在叫喊而不是一頭豬在喊啊!何況,一頭豬這麼喊也不能無動於衷。
又加了一針。那隻是止疼針。醫生說這也隻能救救急。天亮時分媽許是叫喚倦累了,許是止疼藥發揮了點作用,終於像一灘涼水哀哀地睡去,極度虛弱地睡去。
青香走到大街上,鎮上開始熱鬧起來。人們臉上帶著懶懶的睡意,帶著安詳,帶著天下無事的幸福。——天下的人真是幸福啊,鎮上的人真是幸福,好像從來沒有災病在他們身旁,他們永遠是平安的人,家庭幸福的人。世界是屬於他們的。
有淡淡的花香和潮氣充盈在巷子裏,炊煙嫋嫋,店門大開,陽光和鳥也開始躁動起來。青香聽著店鋪飛出來的音樂,感到世界的不公。她的前夫就在這裏。她去找他借錢嗎?他連兒子的撫養費也不給的。這個法西斯丈夫,這個一肚子壞水的家夥,就在種苗站,過去伐木,沾染了一身野氣,隻會性交,就像牲口。還會使歪法子,捆著你的手上床,要你舔他的臭雞巴。從種苗站一回到烏雲堡,就要拉你睡覺,正上課哩,也要拉你睡覺。不從,就打。有一次把眼珠子一巴掌打掉了一顆。一顆眼珠子終於換回了自由,慘痛的自由。借錢?我隻想咬死他!
她忽然看到了公社的老房子,現在是退休人員住的。她看到一個老頭子,突然想到了老韓。如果媽現在有個老伴兒,有個拿工資的老伴兒,她會這麼慘嗎?會這樣即將讓看似孝心濃濃的兒女們暗暗地、漸漸地拋棄嗎?媽因為沒有老伴,媽病了,重病在身,媽一下子就勢單力薄了,沒有任何給她支撐的東西,像一匹老獸,被它的獸群拋棄了。沒有一個人支援她啊,她的晚年竟是這樣的,她的生命的最後竟是這樣的!世界完全不回應她了,對她撕心裂肺的叫喚,像沒聽見一樣的。可她完全是為了我們兒女才放棄了她後半生本該得到的幸福。媽能幹,媽並不醜,媽那時候。
她知道老韓住的地方,可她不敢進去。她站在那個老公社的老院門口,真是天助她,老韓竟出現在院門口,走了出來,氣色和精神都很好,眼睛東張西望的很有活力。青香永遠也不會忘記,多年以前,她在鎮上小學從縣師範來實習的時候,一次碰到老韓,一說話就知道了她是誰,竟給了她五塊錢,說是讓她買點吃的。青香回去把這事告訴了媽,媽竟幾天幸福得頭重腳輕,說老韓是個好人,還讓青香偷偷給老韓家搭去了一隻雞子。
她喊“韓伯”。這位韓伯眼神好得像神仙,又是一下子就認出青香來,青香說了媽第二次中風躺在醫院裏的事,披著衣出來的韓伯扣好衣服就要青香帶他去看看。
這可能是媽在世界上唯一的一位異性朋友了,除了死去的爹。這位媽的異性朋友懷著幾十年的遺憾來到媽的病床前,喊著媽——也沒喊媽的名字,隻是“喂,喂,還認得我嗎?”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