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間,都在從事關於明末弘光朝的寫作。去年寫完一本,《黑洞:弘光紀事》,是從專題的角度來寫,寫了十個問題。這一本寫人物,名之《野哭:弘光列傳》。
書名取自少年英雄夏完淳的《細林野哭》。我在《夏完淳集》裏一見到,就被“野哭”兩個字攫住了,覺得有股異樣的力量。“野”在古漢語,有無家、荒蕪並兼野鄙陋文諸意。“野哭”並非隻在完淳的筆下出現過,其他朝代,亦有以此為題賦詩者,如唐劉叉之七古,清沈曾植之五律等;但我感覺,似乎用於明清易代之際,這詞才格外有百感交集的況味。
弘光年,是明為清亡真正而確切的時間。中國曆史,在此麵臨一個大節點。蓋自宋代以來,中國自身文明經二千年世界領先的農業生產、社會發展所積累的物質和精神財富,已開始閃現向新的文明階段躍升或轉型的軌跡,《萬曆十五年》曾稱宋代諸多方麵“已如現代國家”。惜為蒙元所滅,上述進程中斷一百年。好在這一百年,從全球範圍看,時間尚不緊迫,中國還耽誤得起。蒙元被逐,重回荒漠,明繼宋起,在思想、文化以及經濟發展上,全麵祧續宋人。明是個很奇特的朝代,一麵很是衰邁、昏黯以至暴虐,一麵又孕育著朝氣蓬勃的社會曆史因素,逮至萬曆間,各種突破跡象已十分明顯。然天不佑中華,明朝自身積攢的激烈社會矛盾終於爆發而導致嚴重內亂,同時,曾為蒙古所敗的金人後裔,在沉淪荒蠻、幾近湮滅三百年後,重獲新生,日漸具備強大破壞力,而益為明朝大患。內外雙憂,並至齊發。明遂先於甲申年(1644)失北都,複於乙酉年(1645)喪南京,終於滅亡。這是繼宋亡之後,作為漢族國家的中國第二次整體亡國。但這次後果更為慘痛,原因是同時西方的歐洲也開始其現代轉型。無論從經濟發展還是文化積累來看,東西方世界本可謂棋逢對手、銖兩悉稱,正待好好比試一番。可惜,中國卻因一個意外情形,從競賽中退出了——好比奧運會選手在起跑時卻突然退賽。
我們於中國因被滿清所主所遭受真正損失的解讀,不在民族主義方麵或感情。這當中,過去不太注意或很少談論的,是新統治者與中國文明之間有很大的落差。隨之,帶來兩個後果,一是本身創新能力已然不足,次而,作為異族入主者又勢必采取精神思想的高壓與箍束。兩個因素交織,造成各種羈絆,令中國活力頓失,而嚴重拖了曆史後腿。事實證明,有清一代,中國雖能秉其發達農業之優勢,以及在東方暫無敵手之地利,續其強盛國勢至康雍乾時期,但在思想、製度和經濟上,卻無變革跡象。滿清的好處是,總算比蒙元能識良莠,虛心接受、學習和融入高等的文化;而它的問題是,受製於自身高度,隻能亦步亦趨,照搬照抄前朝,論創新的能力,實在不足觀。這對中國,無形中是多大拖累,後人很難設身處地體會到。實際以明代最後五十年思想、政治、社會的情形來看,若非這一幹擾,中國經過當時業已啟動的思想啟蒙,得以進入製度變革、完成曆史蛻變,可能性相當大。然而,異族統治尤其是文化落差,突然間扭轉了曆史方向。中國落在西方後頭,關鍵就在這二百餘年。我對滿人這民族不抱偏見,但從曆史角度說,滿清統治在攪擾中國曆史進程這一點上,實難辭其咎。此事若發生在中世紀,猶可另當別論。晉以後北中國有五胡之亂,唐以後五代也曾短暫如此,後來金滅北宋、蒙古亡南宋,每一次都對文明造成破壞與羈絆,情況也越來越嚴重,但我們覺得基本可以僅作為民族衝突來看,還談不上扭轉中國的曆史方向。那是因為,第一,整個人類文明尚未到打開一扇新門的時候,世界曆史還處在舊的格局當中;第二,中國自身也沒有真正的新萌芽發育和生長,社會生產力以及配套的製度還算適合、夠用,變革與突破的要求實際並未如何感受到。可十七世紀全然不同,人類近代化已肇其端始,中國在舊製度下的苦悶也忍無可忍、正待噴薄欲發,偏偏這個當口,滿清來這麼一下子,真的令人扼腕。
故而明亡時刻,主要在這一層,才是中國曆史值得高度關注的重大節點。對於它的曆史與文化後果,當時中國不少傑出人物,便有明白的認識或強烈預感,後來反而認識不如當時清楚。鴉片戰爭以迄日本侵華,中國有將近百年處在生死存亡之間,故明季這段曆史,因此被“觸景生情”,更多從亡國之痛、民族衝突意義上,被近世奪為酒杯,澆“愛國”之塊壘,這也沒有什麼不對抑或不可,問題在於這段曆史本身所含問題及所達深度,實際遠逾乎此。我覺得,黃宗羲、呂留良、徐枋等人思想裏都隱約有這樣的看法:明亡本身無甚可“痛”;可“痛”者,乃是明為清亡,亦即先進文明被落後文明所毀。那意味著,中國從一個已經達到的曆史高度,大幅跌落並裹足不前。這才是明清鼎革無限悲涼處,不知此,對於“野哭”二字隻怕難會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