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朔氣驚煙(1 / 3)

太行山巍峨千裏,南始河內,北至幽州,任滄海桑田,千載屹然。北風掃過,卷起殘葉無數,時值寒冬臘月,芳草泛黃,枯樹凋零,山野蕭瑟。

往東二十來裏,見得一城,舊曰龍岡,宣和二年,徽宗改作邢台,為信德府治所。邢台城牆堅固,城門緊閉,隻有南門略開,不時有人車出城。是時冬日暖照,北風徐徐,城內炊煙嫋嫋,集市正熱,人群熙攘。石街上泥塵突然揚起,一陣狂風穿街而過,吹得兩邊攤鋪一片淩亂,樓上炊煙也被吹得不見蹤影。

“是不是蛇妖來了?”街上傳來一句童聲。朝著聲音看去,隻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十幾人圍著一個說書先生,眾人聽得那還孩童疑問,均放聲大笑,個個樂開了懷。

“四狗兒,妖怪要來了,你還不快回家,小心被那蛇妖捉了去?”人群中有人答話,又引得眾人一陣狂笑。四狗兒聽得如此一說,急忙靠近身邊的男子,拉拽褲邊,抬頭道:“爹爹,我們回家吧,我怕妖怪。”

原來說書先生剛說了《搜神記》裏的一出“李寄斬蛇”,傳說東越閩中有一條大蛇禍害百姓,每年要吃十二三歲的童女,這時一個叫李寄的小女孩自高奮勇,尋訪名劍靈犬,最後殺了大蛇,保得一方平安。說書先生添油加醋說了一番,正說李寄到了蛇洞口,剛把蛇引出洞時。街道上突地狂風刮起,眾人隻覺冷氣暗襲,後背發涼,隻道是蛇妖近身,不由得心中一凜。聽聞四狗發嗔,這才回味過來,盡皆去笑話四狗了。

“我兒莫怕,哪裏有什麼妖怪,都是李伯伯說來嚇唬人的。”那男子撫摸著四狗的頭,軟語安慰。那李伯伯正是說書先生,他捋了捋胡須,笑著向四狗招手道:“哈哈,乖娃兒,過來。”四狗走近,李伯伯將他抱在懷裏,道:“乖娃兒莫怕,那李寄引出了蛇,就放狗去咬,又上前斬殺幾劍,那蛇就死在了洞口。”他見四狗害怕,就粗略說了幾句,接著對四狗道:“既然有妖魔鬼怪,就會有神仙高人來捉它們,不讓孽畜胡作非為。”四狗一臉疑惑,道:“神仙高人在哪裏?”

“神仙住在天上,隻要每天給天上的神仙們磕幾個頭,他們就會保你健健康康,長命百歲。高人嘛,說不定就是四狗兒你,哈哈。”李伯伯引得眾人大笑。望著四狗兩顆晶瑩剔透的眸子,透出純真的眼神,李伯伯突然歎了口氣,對著眾人道:“妖孽害人,還有神仙高人降服,可如今之人,比那鬼怪凶惡百倍,卻不見有人來收拾。”

眾人聽得此言,心中悵然,適才聽書的心情早已散得無影無蹤。此時有人說道:“前日我聽北方的朋友說金兵已經打到了真定府,也不知真假,先生覺得如何?”李先生答道:“遼國滅亡後,金狗滅宋之心便起,強占了我燕雲十六州,覬覦中原。半個多月前聽聞常勝將軍郭藥師降了金狗,金狗得了此人,便如得了十萬大軍,一路長驅南下,無人能擋。真定若破,隻怕過不了幾日,邢台也要慘遭金狗荼毒了。”

眾人大驚,回想起近日來已有鄰裏南逃而去,隻怕這消息便假不了了。又聽得李先生道:“聽聞金夠臘月十九便開始攻打真定府,真定府雖有萬餘兵力,隻怕也難擋金狗氣勢,如今已過了五天,隻怕真定府早已城池破碎。為兵的逃散四方,為民的隻好當俎上魚肉,任人宰割了。”他語氣低沉,雙目黯然。

四狗的父親問道:“如此說來,金狗打到我邢台,還有幾日?”李先生道:“金狗要破真定,不過數日功夫。真定距我邢台不過兩百來裏,行軍兩三日便可到達,如若徑直南下,隻怕是已經到了。隻是金狗也會勞累困乏,定要在真定休整一兩日日才出發,這樣算來,再過兩天,我邢台將要兵臨城下了。”他不時撥弄手指,慢慢給眾人計算。

“鄙人聽聞太行自有八陘,南有軹關陘,北有軍都陘,真定乃守井陘之口,奪得此地,西去可攻陽泉,進而直逼太原,南下可抵邯鄲,直達安陽。先生怎知金兵不西去攻打太原,而是南下來取我邢台?”人群中冒出一人,手持折扇,身穿黑灰長袍,乃一書生模樣。

李先生笑道:“嘿嘿,一看你小子,就是整日苦讀死書之人。”那書生問道:“先生何故這般羞辱?”李先生一臉不屑,道:“這兩國交戰,哪能就照著書上說的,你在家紙上談兵尚可,若是讓你指揮打仗,恐怕那趙括小兒便是你等榜樣咯。”

那書生聽得李先生將他比作趙括,心中不悅,挺身上前,說道:“我敬先生是知曉聖賢之人,欲向先生請教,先生這般侮辱在下,卻是何道理?”李先生眉頭一皺,問道:“你可知金狗此次南來,是分兵兩路而行?”書生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道:“小生尚未聽說。”李先生又問道:“那你可知我大宋如今氣運衰敗至此,又是所謂何故?”

那書生聽得這兩個問題,無法解答,心中沒了底氣,低聲道:“國家運勢,小生不敢度測。”李先生道:“金狗此次攻我大宋,分兩路而行,東路以金國二太子完顏宗望為元帥,西路由完顏宗翰率領,欲東西並進,長驅而下合圍汴京。東路既是南下,又豈會放著平地不走,翻山越嶺向西去攻打太原?太原現有張孝純知府,想必金兵一時難以攻下,而東路一線,哪有良將?隻怕再過數月,金狗早已度了黃河,圍我京師了。”說著嗟歎一聲,說得眾人心灰意冷。

此時書生道:“先生此言差矣,聽聞黎陽一帶,駐有禁軍數萬,皆是我大宋精兵,豈會讓金人踏入我京師半步?”書生自信滿腹,語氣沉著。話才說完,聽得李先生厲聲道:“凡事都如你所料,便不會有澶淵之盟,也不會有那被奪去的燕雲十六州。想來我大宋至此,都是一幫貪生怕死的書生閹人所致,恐我大宋將亡矣。”眾人聽得李先生如此一說,心中駭然:一是大言不慚,詛咒國運;二是大宋若是亡了,那中原百姓,豈不是要被金人奴役?

書生忙道:“先生何以口出狂言,辱我朝廷,誤導民眾,叫人心惶惶?”李先生道:“哼,你剛才所言禁軍,頭領喚作梁方平,不過是草包閹人一個,隻怕金兵未到黎陽,那廝早已想好了逃命的法子。”李先生言辭陣陣,見得書生一年木訥,又道:“唉,如今‘六賊’當道,你整日讀些死書,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考場揚名,入仕為官?所謂‘官有十條路,九條人不知’,你若是花些錢銀,拍些臭屁,謀得一官半職也尚未不可,定比你再來三年快多了。”

書生先是聽他造謠蠱惑,一時怒不可止,又聽見他叫自己花錢謀仕,羞辱自己,心中大怒,道:“君子入仕,當以正道,怎可做這些勾當?你一再辱我大宋,蠱惑人心,我定要去稟告衙門,捉你去問個清楚。”說完回頭就走,才走得兩步,突然見得身前有人拿著折扇擋在身前,一股淡香飄來。仔細一看,原來是位俊俏公子,明眸皓齒,白皙透紅,便如剛從房裏暖火出來一般,身著青襖,手握折扇,風度翩翩。

“我倒覺得李先生所言極是,如今天下不定,四方不寧,奸臣當道,朝野腐敗難治,黎民道德淪喪。你們這些讀書人,為官之前,想的是一生清廉,造福百姓,可是為官之時,卻是別有心思,另有打算,恨不得魚肉百姓,哪裏還記得什麼孔孟之言。”那人聲音尖脆聲音,字字響亮,侵人肺腑,卻比一般男子的好聽。

書生聽得那人之言,退了一步,打量了一番,道:“公子儀表堂堂,不也是讀書人嗎?適才所言,不也辱及自身?”那公子一笑,雙頰凹現兩個酒窩,聽得他又道:“哈哈,笑話,你這不是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嗎?誰說我和你一路的?”

“你……”書生氣急敗壞,一時卻說不出來什麼,旁邊眾人見得此景,兀自發笑起來。李先生見狀,放開四狗,站了起來,道:“公子此言差矣,曆朝曆代既設科考,也是為了四海尋才,求賢求能,用以安邦定國,匡扶社稷。如今雖有蔡賊當權,卻也有李伯紀、陳東等忠義之人在朝廷。忠誠良將,漢奸走狗,公子都一概而論,卻是不妥。”

葉霜拱手道:“小生見識尚淺,還望先生賜教。”李先生道:“世人皆言‘玩物喪誌’,將‘喪誌’之因歸咎於把玩之‘物’,卻不曾想到這最大的緣由卻是那把玩之人。試想,如若這‘人’不去把玩,又何以會‘喪誌’呢?事物本無好壞之別,依我看,隻是有心人將它詆毀而已。書乃死物,無法言語,有人苦讀,學得治國安邦之法,有人鑽研,卻習得結黨營私、玩弄權術之法。讀書本是件好事,隻是那奸惡之人玷汙了孔孟之德。”李先生字正腔圓,眾人聽了點頭稱好。

那公子道:“先生之論,令我等茅塞頓開。”李先生看向那書生,道:“我瞧這位賢弟,雖有些不知世事,卻有一腔愛國熱血,倒也不虧大節,隻是還需常看看這世事,免得坐井觀天,貽笑四方。”那書生聽了李先生說起自己,雖有小覷之言,卻也還誇讚自己,心中一樂,也不去計較剛才之事,聽得李先生繼續道:“如今膽小的都在往南逃去,最後能留下來的,想必都是舍不得我們世代耕耘的土地,舍不得這世代安居的家園啊。”李先生抬頭一看,滿眼廊簷青瓦、門窗泥牆,又是一聲長歎。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金狗若來,我定與他死戰到底。”那書生豪言道。眾人看去,見他單薄身軀,卻說了這幾句響亮言語,有的笑他自不量力,有的暗自讚許他不畏強敵,有的卻在思量他是否能說到做到。

“如今信德府將臨大敵,黃知府在我信德府大地廣散英雄帖,號召各路豪傑,齊聚邢台。招賢告示已經貼出好幾日,卻不知有幾個不畏生死的會到此守城。”李先生眼見天際烏雲齊齊靠來,想來是要變天了,便去拾起那盛錢的瓷碗,準備回去。

“信德府地處燕趙之地,慷慨之士必然不少,我聽說很多英雄豪傑都到了邢台,淩霄閣謝大俠和雲夢仙子昨日已經進了城,還有連大名府神刀門的羅氏兄弟今日也到了,看來黃知府此舉得了響應,再加上我邢台的忠義堂,想必守住這城池也不是沒有可能。”人群中有一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