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植物人(1 / 3)

老爺兒愣在頭頂上,白辣辣的,一動不動。

池塘裏最後的一層表水,霎時就滲光了。裸露的淤泥漪曲著醜陋的斑紋,類似老人卵蛋上的皺褶。在皺褶裏,一尾尾從來沒長大過的小魚,拚命地挺了挺身子,終於長大在死亡中。

一股股嗆人的魚腥味,像無形之水,在池塘上空打著旋兒。

一隻碗口大的龜扯裂了淤泥的封口,蹦了出來。隨之而出的還有一條翠皮蛇,蛇齒就銜在龜尾之上。它們拚命地糾纏著,身上的泥斑紛紛脫落,裸露得光光燦燦的。

“龜蛇交尾哩。”塘邊的枯樹墩上靠著一個死屍一般的老人,這時他從牙縫裏送出一聲歎息。

同時,池塘東頭的破廟裏也傳來龜蛇打挺的嗶剝之聲。那裏立著一塊不明年代的玄武碑,碑麵上雕的正是“龜蛇交尾”的圖案。圖案突然就緩緩地拱了起來,像傷疤愈合之後結痂的創麵裂出細細密密的一縷縷縫隙,最後終於劈裏啪啦地脫落了。

土甕無聲無息地坍了下來。旺兒被埋在裏邊。

“完了!完了!”旺兒失聲叫著。等適應了眼前的黑暗,他的手開始向四周摸索。終於抓到一團軟軟的東西,他渾身哆嗦起來。

“哆嗦個啥?我還沒死哩。”一個女人平靜地說。

旺兒嘿嘿笑了兩聲。

土甕本是被閑置的,可是入夏以來,老爺兒曬得太歹毒了,曬得池塘都要幹了,燒磚的土坯是應該慢慢地幹的,現在卻暴幹暴燥的,一上窯就散了。窯主孫成才便讓工人把幾十萬土坯揎進土甕裏,慢慢陰幹。旺兒就是那個看坯的。

甕裏且熱且悶,土坯整日裏窣窣地響,旺兒的心從此就不舒展:“早晚得雞巴塌了。”然而王秀珍還整日裏往甕裏胞,她欺哄著旺兒哩。

王秀珍是村長王立平的妹子,高中畢業後就在家裏慎著好人家兒,慎來慎去把自己慎成了老姑娘。她瞄準了旺兒那天,挽起袖子讓旺兒看她的胳膊肘子,甕聲甕氣地說:“你看,這是老年斑。”

旺兒咧了咧嘴,表情曖昧。因為他知道,老年斑代表著王秀珍堅定的意誌。

家裏又斷糧了,父親讓母親去借糧。

“你為什麼不去?”母親反感地問道。

父親嘻嘻一笑,說:“因為你是女的,人家給麵子。”

糧終於借回來了。由於喜悅,母親忽略了一個細節:她對襟的扣袢係錯了扣眼,參差相吊,露出一小角肚皮。父親臉色青灰,試圖莊重一些,但母親的臉色比他還莊重,身子漸漸地矮了下去,蹲在地上。

“你這個人真雞巴的操蛋,借糧就借糧,幹啥讓人摸奶子?”

“你這個人更雞巴操蛋,糧食又不是大風刮來的,不讓他摸奶子,他憑啥借你?”父親想了想,自己竟慚愧地搖揺頭:“懶得跟你置氣。”

飯吃飽了,父親百無聊賴地在村街上踅了幾遭,再進屋時表情很平靜。油燈吹熄了,倆人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又糾纏在一起。

“你這人咋這麼沒臉沒皮?”倒是母親不情願地嘟囔了一聲。“你又沒缺斤少兩。”

油燈啪的爆了一聲。雖然已熄了很長時間,燈撚裏殘聚的熱量好像剛剛才釋放出來。

池塘邊躺倒的老人叫萬明全,老爺兒剛露火屁股的時候,他去了一趟鄉政府。

管治安的副鄉長於寶力對他說:“你別雞巴瞎告了,人不是沒死嗎?沒死就將息著吧,大熱天的,誰的心裏都煩。”於寶力是在暗示鄉長的態度,叫他識相點。

老爺子喉嚨哽咽了一下,對於寶力說:“你先甭說別的,先給我點水喝。”桌上正好有半杯白開水,於寶力看了一眼,萬明全也看了一眼。

於寶力和氣地笑了一笑,把水杯端了起來,萬明全渾濁的眼睛有了點兒亮光。可他瀟灑地擰了一下腕子,就把水倒在了地上,然後把杯子重重地礅在桌上。“我這兒哪兒來的水,拿什麼給你喝!”於寶力的表情還是那麼溫和,甚至有幾分斯文。

萬明全默默地站了起來,又默默地走出鄉政府大院。雖然院裏有好幾個人跟他打招呼,但他都視而不見——他的兩隻耳朵突然吱吱地叫了起來,腦袋腫脹得要炸了。果然就炸了,咣咣地,炸彈一顆接著一顆。身邊的司號員腦袋給炸飛了,脖腔裏紫黑紫黑的血毫不吝惜地噴著,血腥讓人都窒息了。萬明全給嚇壞了,身體直直地挺出了掩體。他不是被突然的死亡嚇壞的,而是驚異於一個人的肉身子裏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血!

是戰友把他硬拉進掩體的,並朝他臉上重重地打了幾個耳光。他從此落下了耳鳴的毛病。情緒一激動,雙耳就吱吱地叫,戰鬥力幾乎全部喪失了。因此,到朝鮮還不到一年,他便不得不從戰場上退下來。剛一踏上回國的火車,他的耳朵就又開始叫,整整叫了一路。他自言自語地說:“我有好事了。”

恍惚中,他老婆大菊就站在他身邊,厚嘴唇向他努一努:“可不是咋地,我給你生了一個兒子。”

“有名兒了沒?”

“就等你起哩。”

“那就叫援朝,萬援朝。”

進了自家的院門,他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大菊。掀簾子走出的大菊,懷裏果然就抱著個嬰兒。

“是不是咱家萬援朝?”他急迫地問。

“你咋知道孩子叫援朝?”

“在火車上就知道了。”

甕裏的磚坯商量著往下坍,一塊酥碎了,另一塊也酥碎——正如喪失了意誌的人群像在同一個時刻裏均被抽去了筋骨,比著頹下去。四周一片碎裂的聲音,像數不清的蛇擁擠著爬出洞來,在寂靜之夜躥擁於枯葉之上。

旺兒把灌進耳朵裏的土挖出來,聽清了王秀珍粗切的呼吸聲。

“得趕快踅摸著出去,不然就真的被活埋了。”旺兒的聲音顫抖著。

王秀珍卻笑,乖戾得讓旺兒感到有一股寒氣。他極惱火,拚命地舞動著雙臂,試圖掘出一條通道來。但他挖過一抔黃土,另一抔黃土就又補充過來了——就像在活水中下瓢,沒辦法舀斷水流。

“你要是想活著出去,就老老實實忍在這兒:王秀珍說。”

女人道出了殘酷的事實,旺兒恨恨地歎了口氣,說:“全娘的賴你,甕裏根本就不能進女人!”話一出口,旺兒自己也覺得沒勁,但不這麼說又咋說?方圓數百裏,上下數百年,窯行裏都有這個禁忌——女人是不能進窯口的。

王秀珍伸出手去,觸到了一團熱氣,知道旺兒就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心裏便不禁一動。“說什麼都晚了,你就說咱眼巴前兒該幹點啥?”

“等死!”旺兒有點恨她。

王秀珍捉到了旺兒的一隻手,把它放到自己的胸脯上,並且意味深長地摁了摁,“我就不相信,我哥會不帶人來救咱。”

旺兒的手像被熱油濺了,拚命地往回抽縮,但王秀珍早有防備,把它鉗牢了。

“都啥時候了,你還有那心思?你的臉皮可真厚。”旺兒說。

“你可知道,到今天我可還是個黃花兒大姑娘,就這麼去了,真是可惜了。”

“那就更不敢造次了,萬一被你哥他們挖出來,還以為我就是為了日捂你才落到這步田地的,我心裏淒惶。”

“你的話說得可真難聽。”

“本來就是嘛。”

“你把聲音調大一點兒。”王立平斜倚在躺椅上,一邊搓著腳,一邊命令著他的胖老婆。因為他捕捉到了電視中人物的一個非常的眼神,知道下邊一定是一場激情戲。果然,探員喬把逃犯摜進警車之後,一回頭看見他的搭檔珍妮正低頭整理她的胸扣。或許是勝利的喜悅膨脹了珍妮的乳峰,以至於小小的紐扣從扣眼裏慚愧地退了出來。珍妮抬起頭來,與喬的眼神碰在一起,她居然嫣然一笑。接下來,珍妮同喬進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房間,在床上起伏起來。她恬不知恥地叫著,很誇張。

“再大一些。”王立平說。

“你就不怕被鄰居聽見?”他的胖老婆說。

“你這個人真雞巴的操蛋,她都敢叫,我有啥不敢聽?”王立平一邊聽著洋女人叫床,一邊更意氣風發地搓他的腳氣,皮屑爭著飄到地上,白花花一片。

頭上的土嘩地落下來,弄得兩人都不敢睜眼。因為王秀珍剛才來了一個激烈的動作,把旺兒的頭攬進了自己敞開的胸膛。那個胸膛有一股熱烘烘的幹草味兒,這氣味逃生一樣鑽進旺兒的鼻孔和口腔裏,引發了他的呼吸障礙。他幹咳了一聲,推了王秀珍一把,頭上的土便鋪張著落了下來。

“王秀珍,你他娘的找死啊?”旺兒吼了一聲。

“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想死啊。”王秀珍嗚嗚地哭了起來。那聲音真是醜陋,讓旺兒感到一絲慚愧。

雞叫了三遍了,父親還沒有起炕。往日雞一叫,父親就醒,醒來就坐在爐坑前擦槍,摁牢鬆動了的火炮子(火槍的引信)。雞叫第二遍的時候,他抬腿就往門外走。他身後的門雖然已關了很久,破門而入的早寒還呈霧狀在家人的睡臉上起起落落著。雞叫三遍的時候,父親又破門而歸,火槍的槍筒上掛著他的獵物——通常是三兩隻鬆鼠和數隻家雀,有的吋候是山雞、豬獾和野鴿子。打到狐狸和夜狸子的時候,他一般不往屋裏拿,因為它們腥臊的氣味很讓母親膩歪——她隻聞上一鼻子,身上就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便消減了對父親的敬意和讚美。

打獵是父親的日課,他從不偷懶。因為他打的獵物大多都屬“四害”之列,生產隊是給報酬的。他隻要把家雀的頭和鬆鼠的尾巴提到隊部去,記分員就會主動給他過數,往工分簿上記工分。一隻鬆鼠尾巴,兩分,一顆家雀頭,也是兩分。此外,大部分獵物的肉還可以吃。然而為了幾粒糧食,自家的女人卻成了別人的獵物,他沒有理由再聞雞而動,去表現他對日子的勤勉和忠誠。

“他爹,你今兒是咋地了?”母親往他身邊欺哄了半尺,小心地問。

父親恨恨地翻了一下身,說:“我且問你,你昨天到哪個王八蛋家借糧了?”

“你要做啥?”

“我他娘的一槍崩了他!”

母親咧一咧嘴:“要崩,你就先崩我吧。”

父親咳了一聲,不再吱聲,然後默默地起炕,默默地坐在爐坑前抽旱煙,麵無表情。母親小心地給他侍弄了一碗熱粥:“他爹,難得你今兒個沒起夜,就喝碗熱的吧。”父親像遇到了陌生人,疑惑地看了母親一眼,沒有去接母親手裏的碗。母親端得很尷尬,就把碗放在父親眼前的炕沿上。

“把碗端走。”父親木木地說。母親乜乜地笑。

“聽見沒?把碗端走!”父親的聲音兀地就淩厲了。母親依然乜乜地笑。

父親終究沒有豁達起來,抄起粥碗便朝母親砸去。母親下意識地朝後退了一步,粥碗在她腳下摔碎了。一塊碎片優雅地在母親的腳麵上畫了一條弧線,不久母親的腳就洇出血來,很快血就汩汩地流歡暢了。

母親知道自己受傷了,但她仍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還是乜乜地笑著。饑餓的螞蟻成群地從角落裏爬了出來,轉眼的工夫就把零落在地上的粥食啜幹淨了,然後又爬上母親的腳麵,啜飲她的血。父親皺了一下眉頭,起身摘下牆上的槍,毫不猶豫地朝門外走。“他爹,求你別走哩!”在他身後,傳來淒婉而清晰的一個聲音。

父親驀地站住了。蟻群悄悄地爬走了。

萬援朝喉嚨裏卡了一口痰。他的眼瞼劇烈地抽搐一陣之後,兩隻眼球便駭人地凸出著。他的媳婦王小翠掰開他緊咬的牙齒,把吸痰的管子準確地順進去,然後就開始用嘴作業,沒有絲毫的猶豫。

蹲在一邊抽煙的萬明全恨恨地罵了一句:“操他個奶奶的!”他覺得自己的兒媳婦太仁義了,不該遭這個罪。

萬援朝剛賣完一車西瓜回來,熄了火的三蹦子還沒停止最後的喘息,村裏的電工王大倫就在門外吼:“萬援朝,村長讓你立馬就到村部去,他等不及了!”

“知道哩,我擦把臉就去。”

“擦你娘的屁股,就你那張驢臉,咋擦都是黑的。”

王大倫的譏諷首先讓屋裏的王小翠聽見了,她挑簾子伸出一張臉。這張臉又白又媚,萬援朝抬眼皮瞅了一眼,嘴角的肌肉便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他迎著王大倫走了出去。額上的汗流進眼裏,用衣角擦了又擦,睜起來還是很困難,同時眼皮不停地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