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章(1 / 3)

今年四月初的一天,我的同學,《地老天荒》的編輯魔高給我打來電話,說我的這部小說《夢囈》終於通過了總編的終審,如果我同意出版的話,就要到出版社去寫一份文責自負的承諾。想想真不容易,這本書的前後寫了二十多年,記得當年把第一份稿件寄給《地老天荒》的時候,還是用方格的稿紙手謄的,等了兩個多月,隻等來一張鉛印的退稿單。我的同學魔高怕我難過,隨後給我打來一個電話,說這部小說雖然總編先生不喜歡,但他覺得寫得很好,等哪一天鹹魚翻身他做了總編輯,一定要安排出版。那年魔高二十四歲,今年魔高四十五歲了。我反反複複地寫了二十多年,魔高反反複複地編了二十多年,編出個老婆,又編出個兒子,如今他兒子也是大學生了,就是沒編出這本書來。記得有一年,當縣長的李同學親自出馬,用公款把《地老天荒》的總編輯請出來胡吃海喝了一頓,總編輯終於答應出版,但後來說是宣傳部門又不同意,最終還是把書稿從印刷廠撤了回來,害得魔高還跟總編輯吵了一架。

盡管我巴不得這本書明天就印出來,但我想這最後一稿還是應該送給忠武公把把關,以免形成對他的中傷。於是,我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他竟然躺在洛陽市人民醫院裏。怎麼就突然去了洛陽呢,而且還躺在醫院裏?我當即就帶上書稿坐火車去了洛陽。

原來是清明節那天,他去了洛陽給葉茂蓮上墳,發現葉茂蓮的墳已經被人扒得稀爛。一打聽才知道是一個開發商手下的工程隊扒的。他去找老板,老板說土地是政府拍賣的,合同約定淨地交付,遷墳的責任在政府。找到國土局,得到的回答是拍賣前早就在《洛陽日報》上刊登了限期遷墳公告,過時未遷的一律按無主墳由土地買受人自行處理。他又回頭來再找老板。老板又說,無主墳都是交代施工隊負責起挖火化編號暫存待認領的,但工程隊在起挖前,一看墓碑上刻著“大漢天朝敕封忠武公餘最妻葉氏之墓”的字樣,便認定是座貴婦人的墓,想必是有不少的陪葬,說不定還能挖出一件國寶來呢。沒想到用挖掘機扒開一看,除了一本《葉子戲經》外,連副金耳環也找不到,氣得工程隊長拿葉茂蓮的頭殼當球踢,哪裏還顧得上送去火化編號暫存。

忠武公看見葉茂蓮的骨髓被挖掘機的履帶碾得粉碎,她的頭殼站在土堆上,兩眼空洞,雙頰塌陷,仿佛要對他作重逢的傾訴。;忠武公熱血上湧,一把揪住工程隊長扭打起來。結果是鐵鍬洋鎬雨點般落在他的身上。他就這樣被送進了洛陽市人民醫院。

看著病床上的忠武公渾身纏滿了繃帶,隻有兩隻會轉動的眼珠證明他還活著。我擔心地問:“你不會死吧?”他搖了搖頭說:“不會的,我怎麼會死呢?我要是那麼容易死還能活到今天嗎?我一生被判了九十九次刑,被判死刑一十八次,每次行刑的時候,不是‘刀下留人’就是‘皇上有旨’。被判有期徒刑八十一次,全部加起來要坐六千六百六十年牢。最重點一次判了九百九十年。主審法官咬牙切齒地說:‘你不是有免死的“丹書鐵劵”嗎?好,既然不能判你死刑,那就判你九百九十年吧,看你這老東西還能不能重見天日。’我還自殺了八十八次,不單是觸柱,就連婦人們慣用的上吊投河、吞金割脈也使過。總之,我什麼死法都試過,就是沒死成功。我這一生打屁股八百八十次,六萬六千六百杖,沒有一次不骨折的,但就是沒被打死。”

他牽引著我的手去摸他的頭殼,摸得我心驚肉跳,他的頭殼摸起來的手感就像是一隻足球,更準確地說,那就是一直龜甲,發叢之間溝壑從橫。他告訴我那些裂痕都是他在朝堂之上觸柱死諫撞的。

關於觸柱死諫的淵藪是這樣衍成的。很久以前,大臣們上朝是不搜身的,隻在朝堂的大門外貼著一張嚴禁攜帶兵器的告示,其目的很清楚,是以免叛賊刺殺皇上,也有防備沒有文化、性情暴烈的大臣拔劍自裁的意思。但還是難免有荊軻的弟子,挾帶兵器釀出一些禍端。後來隻好規定在上朝前強製搜身,這份工作忠武公自己也曾在建武年間幹過。但搜查的也隻是一些長短兵器。於是,又有挾帶**、金銀、板磚等上朝的現象,常常是君臣之間說著說著,就有板磚石塊飛來飛去,甚至飛向龍床。也有拿著板磚木棍圍著龍床追打皇上的,甚至還有當場吞金服毒或用板磚石塊劈自己腦袋的,實在沒有自殘的工具就當即解下褲袋往房梁上甩。到頭來,不但要到國庫裏去支錢厚葬,還要負責撫養死者的妻妾子女,贍養他們的高堂老母,最後,還要追封個“忠武公”“柱國侯”什麼的政治榮譽以示褒獎。這些不說,更讓皇上不爽的是,次數多了便招致陰氣太重,坐在龍床之上總是感到背脊溝裏涼嗖嗖的。

於是,隻好進一步嚴格上朝規律,一應隨身物品都必須堆放在朝堂外的磚地上,包括抬來的棺材也隻能停放在朝堂外的場子上。就連褲帶也要抽去,大臣們一個個都要雙手提著褲子上朝。這樣,皇上的安全才有了徹底的保障。一段時間之後,忽然又有吃多了朱砂的忠臣不肯原諒皇上的錯誤,或是不肯與奸佞小人同流合汙,實在無處宣泄義憤,便跣足披發,觸柱折頸,血濺朝堂。此風一發難收,曆任皇帝都十分苦惱。有腦子靈光的皇上便想出一個辦法,著內宮派人用亂麻和絲帛把廷柱都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

忠武公說,在他的一生中因皇上不肯苟同他的意見而觸柱死諫的次數也很多,特別是第一次觸柱死諫的情景他至今還記憶猶新。那是大漢朝桓帝年間,國家的大事小事都是老梁說了算。桓帝還是個小學生的時候,老梁便是處處以“輔政”的借口管事。但後來桓帝都二十八歲了,老梁還是厚著臉皮不肯還政,這就有些不地道了。社會各界議論紛紛,輿論嘩然。而老梁不但置若罔聞,還變本加厲,最後發展到連國際友人都說殺就殺,嚴重損害了大漢朝的國際形象。那些時候,每天的朝堂之上,群臣都義憤填膺。忠武公當時的官職是侍禦史,彈邪劾惡正是他的指責所在。在屢奏不應的情況下,他憤而觸柱,以死相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