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一(1 / 2)

我第一次見到忠武公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那一年,我第十次參加高考,又第十次名落孫山。我第一次參加高考是一千九百八十年,因為小學初中高中都是在長江邊上一個叫碼頭的小鎮上讀的,教書的都是些赤腳老師。誰都知道赤腳老師是我們中國的一個特色。因為他們大部分都是自學成才,強項都是文科,所以我也隻好選報文科。那一年的題目我還記得一些,語文問的是中國古典四大名著是什麼?曆史是要求在嶽飛和秦檜之間選誰是忠臣誰是奸臣。地理是要求填寫北回歸線穿過了我國的哪些省份。若幹年後,我說給我的讀大學一年級的女兒聽。女兒說,你講童話故事哦。我說是真的。女兒就說,那你是個水貨大學生。弄得我從此以後在女兒麵前沒有一點威信,每次跟她說話都要用巴結的口氣。但是,很慚愧,就是這樣的小兒科,我也沒有考取。等我的同學從大學畢業回來做我的班主任和科任老師,我還在複讀。然後,我插班複讀的同學又回來做我的班主任和科任老師。就這樣,我從高三一直讀到高十二,還是沒有考取。

我的同齡人都知道。那個時候,雖然不是完全的“學而優則仕”的時代,但是,國家百廢待興,求賢若渴。考上大學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而且畢業以後國家還負責工作分配,從此就能端上“鐵飯碗”,所以大家讀書的積極性都很高。盡管不是所有的人都象我一樣讀到高十二,但八年抗戰的學生多於牛毛。為了遮羞,改年齡改名字更是司空見慣。如果你見到一個五十上下的人,隻要不是城裏人,而且父母也不是知識分子,要是他叫做“陳鋼”“塗強”什麼的,那十有八九不是原來的名字。毫無疑問準是一個取“百煉成鋼”“發憤圖強”之意的老高考專業戶。當時,還有許多改名字改年齡改出笑話的。記得我有一個姓白的女同學,也是出奇地偏愛文科,尤其是對古典文學和文言文愛得如癡如醉,考了幾年沒考上,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名字改作“白佩古”,結果追悔莫及。我當時也是既改了年齡又改了名字的,連續改了七八次,最後江郎才盡,幹脆就按排行叫做“張三”。在改年齡的問題上我還差點占了一個大便宜。我大學畢業的時候,實際上已經三十二歲了,但是檔案裏和身份證上還是二十二歲。參加工作後,單位裏有一個二十歲的姑娘死活就要嫁給我。我不能誤人青春,隻好將我的年齡如實相告。那姑娘便紅著臉說,那我就叫你親叔吧。現在想起來也不知道這麼做是不是一種愚蠢的行為。沒有辦法的是,此後我便再也沒有了第二次這樣的機會。

我怎麼還有臉去讀高十三呢?但是我的父親不肯放棄。那天,我揣著父親給我的一千塊錢,準備再去碼頭中學交複讀費——我父親每年中秋節都要捉兩隻豬崽回來養。別人家裏都是開年捉豬崽,養到年底殺了過年。我家過年從來沒豬可殺,說是等來年我考上大學好殺了請客。但是我總是考不上,所以他每年都在公曆八月就把豬賣給豬販子,除了留足再捉兩隻豬崽的錢外,多餘的錢都給我去交複讀費。那一天,我揣著那一千塊錢在村頭徘徊,因為我聽說複讀班的班主任已經是我高八的同班同學了,怎麼還有臉呢?我手心裏的汗水已經浸透了那十張淡綠的紙幣,仿佛聞到了那酸腐的豬屎的氣息,仿佛聽到了屠刀下那二十頭豬悲痛的嚎叫,仿佛那二十頭豬的冤魂就在我的身後。它們精誠團結,步履匆匆,緊追不舍,對著我齊聲怒吼:你這個蠢貨,還不如你來挨刀我們去高考,還我命來!還我命來!我緊緊摟著村頭的那棵古柏不敢鬆手。這時,我看見一個失魂落魄的男人在兩個警察的押送下向村裏走來,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他停下來狐疑地問我,你是張三吧?我遲疑地點了點頭。他又對我說,先別去學校了,晚上到我家裏來。

晚飯的時候,父親告訴我他是忠武公,在京城的大學裏教書,不知道犯了什麼錯誤被押送了回來。父親還說,去年高考放榜前他去找過忠武公。忠武公帶他找了校長。校長答應按低於分數線十分的內招線錄取我,但我的成績比內招線還低,又沒有考上。

我想,忠武公是個好人,晚上就去找他。他站在村頭的那棵古柏下,看見我走到他的麵前就對我說,三,你知道嗎?這棵古柏是我栽的。我悚然一驚,背脊發涼,聽祖母說我死了幾十年的爺爺都在這棵樹上掏過鳥蛋的,這棵古柏少說也有小二百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