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綽忽然長歎一聲,正要說什麼,許詢卻打斷了他,興公,不要妄評他人的家事!孫綽一聽,是,有理,我不說了。但他意猶未盡,還是吟了起來……雁送秋風去,佳人難再尋……
謝安抬頭對大家說,回去罷。他仿佛想起什麼,目光忽然轉向紀真,真兒,你坐我的車罷。紀真一怔,輕聲答,是。兩位客人上了各自的車,孫綽帶走了剩下的頤白酒,他還一路唱著,雁送秋風去,佳人難再尋……
七香車裝飾的精美超出了紀真的想象。她極小心地不去碰觸任何東西,以免犯下錯誤。她坐在主人斜側的座位上,垂著眼睛,目光一動不動。主人襟袍上沾滿了芸珠姐的血,葷腥的氣味彌漫著,蓋過了車裏樟木的幽香。紀真感到,他的確是非常悲傷,甚至是沉痛的。他坐在那兒,許久許久不說話。不知何時,忽然聽主人說,真兒,她是什麼時候開始把《白馬歌》教給你的?紀真垂著頭,輕答,兩個月以前。主人說,她說過為什麼教你嗎?紀真想起芸珠姐的話,我已經二十七歲了,已經老了啊。以後誰來給主人彈奏這首曲子呢?紀真說,主人,芸珠姐說她已經老了。她聽到主人一聲深深的歎息,正是這樣了。
芸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她的痛苦是不能說出來的。她雖然一直為他不願為國效力而心痛,但這並不足以讓她結束自己的生命。芸珠的話響在謝安的耳邊,您所以愛妾,是因為愛我的聲色,不過一個活樂器罷了,甚至比不上一張琴……也許這才是那真正的原因。但她的願望,卻是不能說出來的。聽到紀真的話,謝安更加認定了。讓他痛心的是,她的確是想錯了。即便他不能給她什麼,她也並不是他的一張琴,甚至別的姑娘會是,但她也不是。她最終也沒能明白。
謝安舒緩著心中的疼痛,目光落在紀真的臉上。他說,真兒,你把頭抬起來,看著我。紀真慢慢轉過臉,怯怯地看了看他,又想把目光移開,但卻沒敢。她覺得主人的目光是明澈的,也是強大的,仿佛要把她看穿。謝安問,你是晉人嗎?紀真趁機低下頭,是,主人。謝安沒有再強迫她,又問,在北方哪個州郡?紀真說,兗州。謝安說,兗州?那麼你的父母兄弟呢?在哪裏?紀真想了許久,她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緊緊地咬著牙,搖了搖頭。一會兒稍抬頭看看他,竟又搖了搖頭。
我當時沒有回答太傅的問題,盡管我很害怕。
那真實的情形,也許你是知道的罷。
……兗州是那時最最混亂的地方,它是大晉的北部邊境,和北方的異族接壤。在這裏,每隔幾個月甚至幾十天,就會有一場戰鬥發生。那些軍隊來自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民族,語言不同,服飾不同。當然,也經常可以看到晉軍。戰鬥的組合也是千奇百怪,他們同晉軍作戰,他們之間也要作戰,甚至他們內部不同部族之間也會打得你死我活。有時他們會聯合起來對付另一個敵人,過幾天又同那個敵人聯合對付從前的盟友。從我父親小的時候,這裏就是這樣,到現在也沒有改變。
但是,無論這些士兵來自哪個國家,他們都是同樣的貧窮,也同樣的野蠻,大晉的軍隊也不例外。我們的村莊不斷地被洗劫著,先來的還曾得到了些好處,但後來的就什麼也弄不到了。有很多人被殺死。父親說我的祖父和一個伯父,就是被秦人殺死的。但我的另一個伯父,卻是死在了晉軍的長槍下。
哥哥們小的時候,父親嚴格地訓練他們的生存能力。七歲起,就讓他們拿起了刀槍。他們和村子裏其他的男孩子聯合在一起,組成了一支小軍隊,由父親指揮,保護村裏的老人和孩子。他們各個都勇猛強悍。後來,父親又和鄰村的首領結成了同盟,更加壯大了力量。但是父親和那首領一直並不和睦。我出生的時候,那首領就建議父親一起到南方去。他說,我們應該去追隨自己的皇帝,有陛下在,隻要交稅納糧,我們就能生存下去,如果別人來欺侮,還會有官兵保護。聽說,新皇帝早已在建康登基了,他非常歡迎大晉的臣民們跟隨他到南方。王導丞相還在南方設立了和北方同名的郡縣,開辟了土地,專門等待著大家呢。並且,這些渡江過去的百姓,還可以暫時不用納糧。父親沒有等他說完,就勃然大怒。他永遠不會忘了我的伯父是怎樣慘死的,他不會相信,大晉的官兵會保護自己的百姓。在他心裏,他早不再是一個晉人。他沒有理睬那位首領的建議。那位首領擔心在這遠涉千裏的遷徒中,他們的力量太單薄,也暫時沒有走。但是,他們卻開始在心裏彼此厭惡。
後來,鮮卑人的勢力越來越強大,他們一心想除掉像父親他們這樣的民間力量。父親沒有辦法,答應了那首領,開始動身到南方去。我們這一路上還是順利的,像我們這樣舉村遷徙的人們,還有很多。我們沒有東西吃,父親會帶著哥哥們去搶奪小股的軍隊,有時也會搶奪和我們一樣的流民,他們總能給我們弄來糧食。我們渡過了淮河,大家都知道,長江就在前方,我們就要回到大晉的土地,回到自己陛下的身邊。大家都在滿心希望地企盼著。
但就在這時,不幸卻發生了。一次,那位首領帶著他的部下搶奪一隊晉軍,但卻欺瞞著父親,把戰利品自己分掉。大家都是那樣饑餓,哪怕一袋米也足以使人們燃起仇恨。父親得知後怒不可遏,據他所知,這實在不是第一次了,他立刻帶人趕了去。他們搶回了很多糧食,也殺了他們一些人。包括那位首領的兒子。於是我們之間就開始了仇殺,那位首領趁夜偷襲,他們沒能殺死父親,卻把哥哥們都殺死了。他們殺了我們很多人,並抓走了我的姐姐。後來,他們把姐姐的頭送回來,給我父親。他們說,他們把我姐姐吃掉了。然後父親帶著僅有的一些人,拿著武器,去找他們報仇。我們沒有等到他回來。不知道是不是也死掉了。但對我和母親來說,似乎他是不是死掉已經不再是重要的事。
我們沒有等到父親,就遇到了一隊羌人。他們是一隊全副武裝的客商。他們把我和母親都帶走了。但把我們賣到了不同的地方。他們把我送到建康,就帶著母親繼續向西而行,不知道去了哪裏。
我不知道芸珠姐是不是也和我一樣,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那麼思念北方的故鄉。我永遠也不想回去了。那裏不是故鄉。在那片土地上,到處是醜惡、仇恨和屠殺。人們都漸漸地變成了魔鬼。誰也不值得懷念。
我當時以為,人世間就是這樣。當我看到這建康的美麗和安詳,我想這一定都是假的。我隨時等待著,我的主人沒有任何理由地要我去死,仿佛這樣才算正常。但當我見到了他,我才知道,竟然完全不是那樣……
紀真緊張地堅持著,始終不肯開口。謝安沒有追問,也再沒有同她說一句話。
車聲轆轆,西斜的陽光把右窗香樟木雕欄的影子投射到車中,隨著車身的晃動,那影子也左右地跳動。紀真一直在看著它,她覺得這影子很漂亮。
謝安回來時,兩位客人早已駕著他的牛車,各自回去了,也沒有同他告別。不過,這早已是司空見慣的事。他穿過前園,緩緩舒了一口氣。劉夫人轉過前堂,一見謝安,大驚失色,你這是怎麼了?她趕上前來,上下打量他,終於確定他隻是神氣不太好,並沒有受傷的跡象,才有些嗔怪地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謝安淡淡說,沒事。說完,有些疲倦地踏進廳去。夫人端詳著那衣襟上的血跡,吩咐隨仆,還不快去給你們主人準備衫袍。然後跟進廳裏,無奈問,那是怎麼回事呢?謝安坐在案幾後,仿佛想了想,抬頭說,噢,你知道芸珠罷,她自盡了。
夫人微微怔住。她怎麼會不知道那個姑娘呢。不過,她從來沒有在他麵前提起過她。關於那些姑娘們,她最多隻會說到越嫂。就好像在她的眼裏,她們根本就不存在。她是高貴的人,她懂得用什麼樣的方法去維護自己的權力和感情。她想,那姑娘自盡了?!她重新打量他身上的血跡,正要問“為什麼”,但轉念一想,這樣問有什麼好處呢?激怒他嗎?難道要他說,因為我不能給她名分?!於是,她現出微微的惋惜,她年歲不大罷?好像沒有三十歲啊。謝安在心裏感歎,我這夫人哪,她有時糊塗得甚至有些天真,但有時卻明白得無懈可擊。半晌,他說,這事過去了,別再說了。隨仆送上衣服來,夫人接過,為他換上。謝安說,你先回去罷,晚飯時我會過去。夫人輕聲應了,卻沒走。謝安轉臉看她,隻見她凝視著自己,似乎帶著幾分愧疚,甚或還有些許示弱。那眼神分明在問他,你是在怨我嗎?他忽然覺得心裏舒暢了幾分。他並沒有怨夫人,因為這一切是他自己決定的。他一向是最不願刺傷她的,何況他已說過,這事過去了,何必讓她不安呢。他的嘴角掠過一絲笑意,說,晚上叫孩子們一起吃飯罷。夫人稍稍釋然,輕聲說,好。
隨仆們悄無聲息地燃起了燈燭,謝安憑幾而坐,十二年間的事情開始在頭腦裏一幕幕地流轉。芸珠的才藝是他教出來的。他從她那裏所感受的,是這個世界最美好的一麵。那些年就是這樣過來。他在感受到愉悅的同時,也能體會到她的快樂。他是個極其不喜歡規則的人,因此,他很早就開始以強大的意誌力去自律,這幾乎成了習慣。但當他可以將這些拋開的時候,他就會義無反顧地將其摒棄。然而芸珠低估了她自己。她將那些他所留戀的美好,一筆抹殺了,而且使用了這樣一種方式。大概這才是令他最傷心的事。
這時有人來通報,主人,大小姐回來了。謝安的神氣稍稍振奮,噢?叫她進來啊。不過沒有等到隨仆去傳,一位年輕的夫人已經走進門來。她站在廳前,看上去婉麗,深秀,又無比自然。她站在那兒看了謝安一會兒,溫存卻略帶委屈地叫了聲“叔叔”,然後並不等他回答,就快步地走上前來。
這是半年前嫁到王家以後,謝道韞第二次回到東山。因為從小就展露出來的非凡才華,使她成為了被世人稱道的一代才女,同時在謝家這一輩的女孩裏,也得到了叔叔最多的寵愛。謝道韞那樣習慣地在謝安身側坐下,就像自己仍是未嫁的女兒。謝安微笑看著她,心中升起一股暖意。
但是,謝道韞是有事而來的。當她幾日前得到了這消息,就動身從建康乘船趕來東山。她想,她終於能有個機會回去了,這滿心的愁怨,終於可以對叔叔說說了,所以,她說服丈夫王凝之,由自己擔起這送信的使命,又執意不要他相陪。
謝安漸覺她神色不安,說,道韞,你為什麼這麼晚趕來?謝道韞鎮定著,平靜地說,叔叔,萬叔戰敗了。謝安的眉蹙了一下,說,他人還平安嗎?謝道韞說,聽說萬叔平安脫身,但還沒有回到建康。謝安稍稍放鬆,問,那是怎麼回事呢?盡管心中憂慮,謝道韞看去仍然是平靜的,她說,是這樣,萬叔和徐州刺史郗曇,分兩路進攻燕國,不想郗刺史突然染病,隻得退回了彭城。他向萬叔報信,但萬叔誤以為他戰敗了,燕軍強大,萬叔不敢孤軍冒進,於是,也下令撤軍。謝安說,即使這樣,也不致戰敗啊。謝道韞歎了口氣,隻是,萬叔撤軍令下,士兵們竟四散潰逃,再難成軍了。謝安輕歎無語。四弟一向恃才傲物,軍中將士都是草莽之人,怎能入他的眼。看來,他一向的擔憂果然應驗了。
謝道韞說,聽說,一些將領心中懷恨,想對萬叔不利,但念在叔叔您一向待他們以誠心,才沒有……謝安的目光凝注在跳動著的燭火上,若有所思說,這樣一來,許昌、譙、潁川豈不都要失守?謝道韞的目光裏閃動著敬佩,說,是啊,這三郡已經被燕國奪去了。謝安說,朝廷是怎樣處置呢?謝道韞說,他們王家的人回來說,司馬丞相說,郗刺史將被降為建武將軍,萬叔隻怕要被——廢為庶人。謝安稍一怔,倒不是因為謝萬廢為庶人,因為像他這樣不戰而潰,失地折將,被廢為庶人,本也在情理之中。隻是謝道韞說起夫家,竟是一副不屑的神氣,卻讓他稍感吃驚。
謝安緩緩想,事已至此,那麼,要好好想一想了。他清清頭腦,露出輕鬆的笑容,對謝道韞說,今天弟弟們都在,你去見見他們罷。哪知謝道韞竟是不動,微微噘起嘴,秀美的臉漸現委屈,眼睛裏蒙上了淚光。謝安迷惑地看著她,道韞,你有什麼不如意嗎?謝道韞的淚珠滴落下來,說,叔叔,我父親在外做官,後來又早去了。我和阿羯(謝玄小字)弟弟,和兄弟姐妹們在一起,從小跟隨在您身邊,聆聽教誨,歌詠山水,想起那時,真是最好的日子啊。如果我早知道的話,我就一世不嫁到別人家去。謝安滿心憐愛地看著她,因為兄弟們在外做官,謝家的孩子們大多都是跟隨他長大的。在他二十年的隱居中,孩子們是他最大的責任也是樂趣。道韞和阿羯都是大哥謝奕的孩子,他倆幾乎就是在東山長大。道韞是最早出嫁的女兒,懷戀娘家也是很可理解的事。於是,他輕輕扶住她的肩頭,笑說,好了,女兒總是要出嫁的啊。
哪知這孩子仿佛並不認同,竟伏在叔叔膝前,輕聲抽泣起來。她說,不是這樣。謝安覺得有些不對了,看來並不是那麼簡單,他拍拍她的背,說,那你為什麼難過呢?謝道韞抬起頭來,拭幹淚水,坐好,才說,咱們家的叔伯們,有仲父,有您,有萬叔,哪一個不是風度瀟灑呢,就算同輩的兄弟,封兒、胡兒、羯兒、末兒,誰又是那迂腐不堪的蠢物,哪知,這天地間還有像凝之這樣的男人!她這半年來的積怨,終於說了出來,雖然淚水仍然沒有停,但卻覺得心中舒暢了許多。
謝安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是,這是他沒有辦法的事。道韞的夫婿是他選定的。王羲之說,我這幾個兒子,你看誰能配得上你們家這“詠絮才女”,你挑走就是了。他想,這將會是一樁極完美的婚姻。首先,與琅邪王氏的聯姻,會給正在上升的謝氏家族提供更深厚的門戶支撐;其次,王羲之的七個兒子,各個都是為人稱道的才俊,也不會辱沒了道韞。他是最愛獻之的,可惜獻之年齡太小,才剛十六歲。於是他就比較注意徽之,但徽之偏做了一件事,讓他改變了主意。一個冬天的夜裏,徽之突然非常想念他的朋友戴安道,就立刻讓人備船,乘著大雪連夜去拜訪他,但到了門前,他卻不進去,隻吩咐掉頭返回。舟人不解,問他,他回答說,我乘興而來,興盡而去,已經很滿意,不用再見他了。謝安並不反感徽之的舉動,甚至還是欣賞的,但是,如果說把道韞嫁給他,他卻又不能放心。最後,他選擇了最篤實憨直的凝之,他想,把道韞托付給他,應該不必擔憂。道韞是滿懷著憧憬出嫁的,甚至歸寧回來,她也還是像從前那樣神采奕奕。但現在……
他說,你覺得凝之迂腐不堪嗎?謝道韞說,他除了每天會定時寫寫字以外,就會拜他的天師道,天下的事,人間的事,性情的事,他什麼都不明白。叔叔,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謝安無語。道韞是充滿了靈性和活力的孩子,在這個家裏,他也沒有用禮儀去要求過他們,所以他們都是那麼自然溫雅,都喜歡愉快地表達自己的感情。如果凝之是這樣的話,道韞自然不會喜歡他的。
但是,這件事他不能改變。在這個時代裏,禮儀漸漸地退居其次,如果真的不喜歡他,並不是不能同他離婚,謝家的女兒永遠不會嫁不出去。但是,這是不行的,他想。當我們處在弱勢的時候,我們必須委屈自己。而況,凝之雖然迂闊些,卻不是心地奸惡的人。謝安思索著,謝家的孩子們,雖然是在溫存和自然中長大,但他們卻都並不任性。道韞是個聰慧的孩子,甚至超過了她的許多兄弟,他想,他不該再說什麼,她應該懂得怎麼去做。於是,謝安保持了沉默,他隻是以絕對的寬宏和體恤接納著她,任由她去宣泄這積壓已久的悲怨,而這正是她此刻最需要的。謝道韞漸漸平靜,半晌說,叔叔,我不該讓您擔憂……我隻是,隻是……謝安微笑起來,道韞,隻要你心裏想好,就沒事了。在這裏多住幾天罷。謝道韞輕輕點頭,嗯,我明白。
對太傅來說,這真是極不尋常的一天,仿佛所有不幸的事情,都要集中在一起發生。不過,大家並沒有從他的神情或者舉止中看出什麼異樣,於是,大家習慣地懶惰著,依賴著,繼續不變的生活。但是,在這看似依然平靜的十幾天裏,他卻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劉夫人早上走進廳來的時候,看到謝安仍在寫信。她想一定又是與人唱和的詩帖,所以隻是漫不經心地一瞥。但是,她卻突然被眼前的一封信吸引了,這不正是兩個多月前征西大將軍桓溫寫來的嗎?他怎麼又把它找了出來?夫人覺得實在不尋常,忙問,你在給誰寫信呢?謝安並不停筆,也不抬頭,隻說,桓大將軍呀。夫人怔了怔,說,給他寫信做什麼?謝安答,應征他的司馬。
劉夫人怔住,想一想,鄭重地坐到他的對麵,說,真的?謝安抬起頭,笑說,是啊。他的神氣看上去很好,找不到絲毫憂慮。夫人說,你可不是開玩笑罷?謝安把剛剛寫完的回信遞給她,說,你不想讓我去?夫人說,你這個人哪,我隻是說,你想好了嗎?謝安不答。夫人想著,忽然笑起來,斜睨著他說,大丈夫一定非要富貴嗎?謝安笑答,富貴倒不一定,隻是不能讓夫人沒有了裙子穿哪。夫人微嗔,他說的正是當世範宣的典故,範宣是個出了名的清廉官吏,有個朋友見他生活貧困,就送了一百匹絹給他,他不要;減到五十匹,他仍不要,後來那個朋友不耐煩,趁著同他一起乘車的時候,就順手扯下兩丈絹,塞到他手裏,說,你還是不要讓你的老婆沒有褲子穿罷。他這才收下。這事被仕人們傳頌,引為趣談。夫人笑著,又思索說,四弟被廢為庶人,失去了豫州刺史的高職,謝氏因此門第受損,他或許還會被起用,但也難有大的作為了,五弟、六弟官位不高,也難於企盼,所以你才決定出去做官,是不是?
夫人說得一句也沒有錯,隻是這看似非常合理的事,對謝安來說,卻並不簡單。要離開這盤桓了二十年的東山嗎?要改變他奉行了一生的誌趣和願望?並且,隱士一改初衷去做官,人家會把這叫作“變節”,他會受到什麼樣的議論呢?不過,無論怎樣,他作出了決定。因為從現在謝家的情勢來看,這已經是必須的了,雖然他極不情願。
不過,他已經把自己調整到了很好的狀態。當作下這決定,那麼憂慮也就隨之結束。夫人依然不安,又說,隻是你想好了嗎?我怎麼覺得有些不妥呢。謝安抬頭說,有什麼不妥?夫人說,你看時下的情勢,桓大將軍坐擁荊州,難保沒有異心,你還要投到他的帳下嗎?這樣會不會惹禍上身呢?你為什麼不在朝廷裏尋個官職?他們都會推舉你啊。
謝安答,夫人說得極是。夫人一笑,那麼不如給王羲之寫信罷,不要去桓溫那裏了。謝安搖搖頭,笑說,夫人,我是非桓溫那裏不能去啊。夫人一怔,說,這是什麼意思呢?謝安神色稍稍收斂,說,大將軍請我去做官,我不肯,隻說我不願出仕就是了;但我偏在這時向朝廷自求官職,大將軍做何感想呢?這不是惹禍上身?夫人醒悟,隨即微笑,你說得是,我倒沒有想到了。繼而又擔憂,隻是,你到桓溫那裏,我隻擔心……謝安說,哈哈,何必為沒有發生的事擔憂呢?還是預備行裝,先回京都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