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麻醉劑能讓我飛起來(2 / 2)

排號等候。

所有手上綁了一支靜脈注射器,注射器中貯滿麻醉劑的人們在排號等候。

有的人驚懼,像要入地獄;有的人沉靜,聽天由命;也有我這樣的,忐忑而又興奮,好像進入了一個目的地不明的始發站。

不斷有麻醉後腸胃係統被內窺過的人躺在床上,躺在藍色墊子上被推出來,大多數人昏睡不醒,被扣上一隻氧氣麵罩後,他們慢慢睜開的眼睛裏全是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穿藍衣服的醫生(護士?)拿著病曆夾,叫著表格上的名字,把他們進一步喚醒。然後,這些從麻醉中半醒過來的人從床上下來,跌跌撞撞出門去了。一點不像去過天堂的樣子。當然,也不是從地獄歸來的樣子。他們在門口坐下來,等待檢查結果,那一紙對肉身某一部位的判詞。

身體有毛病的人真多,自然,在醫院的等待總是漫長。漫長的等待在銷蝕我對致幻的想象。

終於我也躺到了床上。一個“藍衣服”讓我吞下一管藥水,整條喉嚨當即就麻木了。但我沒有機會試試還能不能發聲,人就被推到了有顯示屏、有接在長管子上的內窺鏡的機器前。一隻塑料麵罩來到了麵前,麵罩噝噝有聲。我想麻醉開始了。我想,我至少要知道自己是怎麼昏過去的。我還想,最好醒來後還記得昏過去的過程與體驗:肉體裏那個東西是飛升還是墜落。管子和管子擋住了我大部分視線。我看不到醫生的臉,但能看到她脖頸上一串珍珠項鏈。我想,也許一切就從那些珍珠開始失去實體感、開始虛化的。

於是我決定盯緊這串珍珠。

再睜開眼睛,珍珠不見了,穿白衣服的醫生不見了。“藍衣服”在耳邊叫:“醒了!醒了!”

我還在想:珍珠。

“醒了,醒了。”

我慢慢坐起身,說道:“完了?”

“完了!”

檢查真的做完了。

“回病房吧,報告會送過去,不用自己來取!”

我看了看手上,那管藥不知什麼時候給推進了身體裏,隻剩下一支空針管用膠布貼在手背上。真的完了。那些頭上有燈、有鏡頭的管子已經鑽到胃裏巡視過了。而麻醉劑隻是讓我迅速地昏睡過去,迅速到連怎麼睡過去都沒有感覺,迅速到連科幻電影中那些超時空飛行器突然加速時的那種感覺也沒有出現。

沒有飛升,也沒有下墜。也未曾有片刻體會到靈肉分離,所體會到的無非一個器官有毛病的人在醫院照例的際遇而已。回病房時穿過院中的花園,看到一塊石碑上刻寫著希波克拉底的誓言。上麵也隻說醫生要為病人解除痛苦,而並未聲言要在麻醉時給病人特別的、宗教式的體驗。所以作為一個病人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但失望總是難免。於是,在病床上掛上輸液瓶,又打開那本小書,讀詩人關於致幻的體驗:

然而,我的腳與腿,仿佛在那裏一滴一滴地留下了我的物質重量,開始遠離我,在我身體的另一端漸漸變成橡膠。

而在我的嘴巴上,出現了另外一張冰凍的嘴。

冰凍的嘴,我想,並咂咂自己的嘴唇,嚐到了藥物微苦的餘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