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自習的時候,語文老師對我說:“你出來一下,帶著你的《衝浪》。”《衝浪》是我們語文複習資料,全稱叫做《中考衝浪》。
老師對我說:“《衝浪》上麵有一篇文章提到你了……”說著就開始翻,我激動得腦漿都快融化掉了,因為支撐我一直寫作的最大原因之一,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夠學到自己寫的課文。老師翻到了,指著其中一段對我說:“等講到這兒的時候你要做些心理準備哦。”
我匆匆瞄了一眼,隻看到“神童作家”和“李奧納多”幾個字,就大致知道自己的哪段話被引用了,就是《正在發育》中的一段話:“我以後找男朋友的標準,就是要富貴如比哥(比爾?蓋茨),浪漫如李哥(李奧納多),瀟灑如馬哥(小馬哥),強壯如偉哥(這個我就不解釋了)。”我看了之後頓覺無聊,因為這是好幾年前的事,而且現在我找男朋友的標準也變了,就對老師說:“哎呀,都幾百年前的事情,現在還拿來說。”老師又交代我要做好心理準備,放我回教室。
我偷偷翻到那篇提到我的文章,框在《議論文閱讀訓練》裏,題目是《嗬護“童趣”》,一看題目我就明白為什麼老師要讓我做好心理準備:是罵我的呀!這樣說未免有失公平,因為他不是特地罵我,隻是在說小孩沒有童趣不討人喜歡的時候,把我當成反麵典型而已,我隻出現了一段。
一下課,我就跑到同學麵前,說:“有人罵我!”說著就給她翻到那篇文章,幾千字的文章啊,她就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嘴還跟著翕動朗讀,她終於讀完了,茫然地看著我說:“沒有啊,哪兒有你啊?”我咬牙切齒地拿筆在“十二歲的‘神童’作家”下麵重重地畫道線,說:“這不就是我嗎?”她說:“這就是你啊!”說著又從頭開始朗讀一遍。
有不少同學己經看了那篇文章,都跑到我座位周圍,有的暖昧地問我:“小虎哥是誰?”原來我的那段話中,最後一句“強壯如偉哥”,由於某個顯而易見的原因,被改成了“強壯如虎哥(小虎子)”。大家不禁懷疑我前男友是不是乳名為“小虎子”的強壯活潑型的人。
還有的憂鬱地問我:“你快樂嗎?”並準備在我搖頭之後和我抱頭痛哭。罵我的那個人在文章中說:“沒有童趣的孩子,即使在其他方麵再有成就,也不會有真正的快樂。”並在文段的結尾,忠心地期望我“別忙著寫小說出名,倒是真該補補童趣這一課”,大概是想讓我通過時光隧道回到嬰兒階段,或者至少裝瘋賣傻重新由白癡開始進化。
不斷有同學湊過來看發生了什麼事情,總有熱情的同學欣喜興奮地告訴他們:“有人罵蔣方舟!”有人比較嫉妒我,一言不發就走了。有人說:“我幫你砍死那個人!”還有的說:“那個作者說得對啊!”
上課的時候,我把《中考衝浪》放在抽屜裏,趁老師寫板書的時候又偷偷地看,看得心裏還是蠻悲愴的。想象自己是被誤會殺妻棄子,武林各派統一圍剿時,被困在光明頂而受重傷的大俠,實在想超級大聲地呐喊:“你們到底想讓我怎樣?!”後來覺得這樣太戲劇化,而且會把老師嚇壞,就放棄了。
應該說,很多評論文章都把小孩分成兩類:“童趣的”和“沒有童趣的”,並粗暴地認為:“童趣——GOOD。沒有童趣——BAD。”我也明白“童趣”的小孩是什麼樣子——罵我的人說童趣就是“天真爛漫,純潔無邪,活潑可愛,無憂無慮,無牽無掛”——而事實上,他們就在我家樓下瘋狂消耗體力,快活地跳皮筋,高興地捉人,愉快地亂蹦。但是他們隻有六歲,而且一邊抓女生的辮子一邊喊著“做我老婆”。我要是模仿他們大概還是有些讓人害怕的。
社會自願地向兒童提供“無知”,準確地說是限製兒童獲得知識,正如王小波分析的,是因為“人性本善,但是一到了‘慕少艾(青春期萌動)’的年齡,他就失去童趣,不再是好東西了”。所以,他們要盡可能地延長孩子的童年——並自以為成功地延長了——盡可能地告訴孩子“有些事情你長大了才能明白”。我從小就不相信這句話,就如同我不相信“等到長大的時候才能長大”。
我成長的過程不是受了刺激早早地懷春,而是比別人更早擺脫童稚狀態。
對了,那篇文章的後麵還有練習題,其中有一道題是:“文章舉了反麵典型事例(就是我),請你概括,並說明它闡明了什麼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