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疾風暴雨(1 / 3)

蘇軾與範鎮相談甚歡,不覺天色已晚,推辭不過,隻好陪範鎮吃過晚飯才辭別歸家。左右尋不見小蓮的蹤影,蘇軾緩步踱到離家不遠的河塘邊,四下張望,終於看見小蓮獨自坐在岸邊,神情落寞。

蘇軾急忙走上前去,說:“小蓮,讓我好找,為何到這裏來?”小蓮起身施禮,說:“先生,外麵的風景好。”蘇軾皺眉生氣,說:“小蓮,你又叫我先生?!先生!好個先生!就是因為閏之教你這麼說的?你呀……小蓮!”小蓮仍是堅持,說:“小蓮該叫先生,以前是小蓮不懂禮數。”蘇軾痛苦地說:“小蓮!你怎麼還這麼說嗬!”

小蓮竭力掩飾心中的委屈,輕聲說:“先生,夫人其實是個好人,她為了這個家所以才會心有怨氣,她是直性子,先生不要責怪她。”蘇軾歎息一聲,抬頭仰望明月,說:“我當初若非你不娶,也就聽不見你叫我先生這兩個字了。小蓮,你聲如鶯啼,說這兩個字卻是這般嘔啞難聽!”

小蓮強裝笑顏,說:“先生,你又笑話小蓮了。不過這些日子,小蓮總想起姐姐……”終於抑製不住,落下淚來。蘇軾也憂傷地喚了一聲:“弗兒……”

小蓮忙擦淚,控製住情緒,說:“看我,又提這個……先生,如今朝中動蕩,人事更迭,先生應該謹言慎行,藏鋒斂銳,才可避此風浪,日後再另作圖謀。”蘇軾微微皺眉,說:“小蓮豈不是讓我睜一眼閉一眼?這絕非君子所為。”小蓮知道蘇軾並未理解自己所言,解釋道:“並非睜一眼閉一眼,而是等待時機。現今說了,不但無用,還定被誣為侮蔑新法!哥哥若因此獲罪外放,將來就算時機成熟,又有何人能擔起大任,想百姓所想?”

蘇軾點點頭,說:“小蓮言之有理,我知道。但這次我隻聽我自己的。”小蓮驚道:“先生,你這是何意?”蘇軾低頭看著河塘中的圓圓月影,低聲說:“聽自己心中所言而行事,即使錯了也無怨無悔。若我早懂得,此時在我身邊的人,是你。”小蓮聞言,低頭默然。

河塘垂柳,月光瀉銀,微風拂過,水麵上的柳影月光晃動不止。

轉眼便由春入夏,條例司外的高樹上夏蟬鳴噪,伴著屋中傳出的激烈的辯論之聲。原來,蘇轍到條例司上任不久,王安石便召集眾人討論呂惠卿起草完成的《青苗法》。曾布大讚《青苗法》切實可行,因為其法乃王安石首創,早在知鄞縣時,就已實行過,功效昭然,證明此法實為救民於急,抑製土地兼並的良法。

蘇轍已提前看過《青苗法》草稿,深覺其中漏洞頗多,便起身對王安石說:“相公,子宣之言不無道理。但是,相公在鄞州推行此法時,皆在相公控製之下,若在全國實行,還須謹慎行事。第一,以錢貸民,本為救民,非圖利也。若使出息二分,即牟利於民,其法恐難深入人心。第二,出納之際,官、吏為奸,立法的本意為民,但恐又成盤剝農民的手段。第三,錢入民手,雖良民也不免枉用;等到還錢,雖富民也不免逾期。逾期不繳,必興牢獄,州縣之事則不勝其煩。”

一聽蘇轍指出自己所草《青苗法》的不足,呂惠卿拍案而起,大聲說:“子由,你如何斷言貸出錢而不能收回?貸錢為民,取利也為民,有何不可!”

章惇忙勸呂惠卿說:“吉甫,討論嘛,不同看法可以提。預事在先,乃立法之要也。”呂惠卿無言反駁章惇,隻好氣呼呼地坐回原位。蘇轍白了呂惠卿一眼,冷聲說:“若是你呂吉甫的家法,送我萬金,不言一字。”說完也坐回座中。呂惠卿聞言,氣得把頭擰向一邊。

王安石低聲說:“子由之言也不無道理,當徐思之……”沒有明確表示采納蘇轍意見,而且言語中對呂惠卿所草《青苗法》頗多回護。

一場討論就這樣無果而終,剩下的隻是那屋外不斷的蟬鳴。

蘇轍歸家後,便向蘇軾說起在條例司討論《青苗法》的情形和自己的主張,以及王安石說要延遲推行《青苗法》,而呂惠卿、曾布等人堅持施行等情況。蘇軾聽完蘇轍敘述,點頭說:“子由,你說的是對的。韓琦說王安石不能知人善任,確有道理。王安石近小人,遠賢臣,卻不自知!”說罷,不禁歎氣。蘇轍說:“曾布還擬定了《均輸法》,更是荒唐!而且章惇也參與其中。”

蘇軾更加著急,說:“《均輸法》不更是與民爭利嗎?章子厚竟然也同意?走,找章子厚去!”說完,拉著蘇轍就走。

兄弟二人在街上快步如飛,急匆匆趕到章惇家。蘇軾上前,啪啪地打門,大喊道:“子厚,開門,開門!我是蘇軾!”片刻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章惇衣冠不整地開門出來,一臉吃驚,說:“哎呀,子瞻,如此風急火燎的,找我何事呀?”

蘇軾抓住章惇,說:“好你個章子厚,你搞的什麼《均輸法》,與民爭利之法,與豪強蠶食、盜賊劫財毫無兩樣!”章惇道:“子瞻言之過矣,這太玄乎了!”說著,將蘇軾、蘇轍兄弟讓進家中。

蘇軾邊走邊慷慨陳詞:“均輸之法,早在漢武帝時桑弘羊就用過了,結果如何?失敗了。曾布蒙蔽聖聽,別有用心,你章子厚不該隨波逐流啊!”章惇卻勸說蘇軾說:“老朋友,聽我一句話吧,你在史館待著,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何必引火燒身呢?呂惠卿、曾布正在設法把子由排擠出新條例司,你也要等待時機啊!”

蘇軾緊皺眉頭,說:“等待時機?等時機到了,國家、百姓就會陷入災禍之中。應當未雨綢繆,不使天下喪失中興之機,所以等待不得。”章惇仍然勸蘇軾說:“我的老兄啊,你還不明白,他們怎麼會聽你的?他們在投聖上所好,急功近利。”

蘇轍不禁感歎,低聲說:“如今的變法,已成群小競進的局麵!這些人不惜以天下民眾之苦,換取自己的功名。”蘇軾知道呂惠卿等全是十足的投機者,王安石給他們搭了台,他們就粉墨登場,而章惇素來方正不苟,便勸說章惇這次千萬不可與他們同流合汙。章惇卻反問道:“同流合汙?子瞻言過也,連皇上都站在他們這邊,這流這汙又當何論呢?”

蘇軾慨然道:“大宋百年基業,曆經六帝,時至今日天下積重難返。我們遇上了一個立誌變法圖強的有為之君,而且聖上才二十歲,有能力有時間完成大宋的中興大業,這是百年不遇的好時機。但是,聖上畢竟年輕,而且好勝心強,我們做臣子的,如果不及時提醒我主,被投機者所利用,不僅置我主於不明之地,而且會喪失這次機遇,那大宋的元氣將盡。到那時候,哭都沒地方!”

蘇轍也同意蘇軾的意見,並向章惇解釋蘇軾之所以如此著急,正是因為這次中興之機正在被人利用。

蘇軾說:“介甫公是個誌誠君子,也是為民富國強著想,但他太拗了,聽不進忠告,必為他人所利用。今日之介甫公說話還是介甫公,明日之介甫就是個擺設了。”聽到蘇軾如此說,章惇不免疑問,蘇軾接著對他說:“呂惠卿和曾布他們一旦羽翼豐滿,就會越介甫而過,直接惑亂於聖上。到那時候,王安石就不可能掌握局麵了,變法將會失控,決不會像他在鄞縣那樣遊刃有餘了。”

章惇停住腳步,低頭沉思。

蘇軾看看章惇,低聲說:“不過,子厚,跟你說也無濟於事。我須找王安石再談一次,對他和盤托出!”章惇、蘇轍馬上勸阻,認為時機未到,不可冒險。

蘇軾略微沉吟,說:“子厚、子由,看似時機未到,其實稍縱即逝。我要賭一賭。”

範鎮在汴河碼頭迎接蘇軾一家時,他就對範鎮吐露了對王安石變法的不同意見。範鎮了解蘇軾的性格,擔心他直言闖禍,便來到史館看望蘇軾。果然,蘇軾向範鎮說起他準備勸說王安石並上書朝廷的打算。範鎮阻止說:“看看滿朝文武哪個不是噤若寒蟬,你鬧就等於忤逆聖意!”蘇軾堅持說:“恩師,你還看不出,變法的路走偏了。”

範鎮雖然同意,但仍是勸阻說:“那也跟你這小小史館沒幹係,你怕是又不甘寂寞了吧?隔三岔五你就捅婁子,誰給你後麵擦屁股,老夫是也。你就不能體諒老夫年老體衰,需要安養晚年嗎?”

蘇軾搖手,說:“非也。老爺子,大宋百年不遇,才有了這麼個想中興祖宗基業的年輕聖主,這個中興之機要用不好,大宋就完了。還能有什麼晚年可安養?”

範鎮點頭,說:“說得不錯,但不能這麼做。你現在隻能做一件事,韜光養晦。得罪人的事,要幹也由我這老家夥來幹。你……老老實實地給我待著。當啞巴不說話,才能專心做大事。”

聽到恩師如此說,蘇軾也隻好答應說:“好好好,啞巴就啞巴。”範鎮再次強調,說:“不許去找王安石。”蘇軾嗬嗬一笑,說:“自然,那是自然。”

蘇軾雖然接受了範鎮的勸阻,但送走範鎮後,心中實在按捺不住,終於回家換了便服,前去王安石府上。

汴京街市上商鋪林立,叫賣聲聲,販夫走卒,人群熙攘。蘇軾與王安石身著便服,行走在街市中,與行人摩肩擦踵,兩人爭論不休。王安石氣呼呼地說:“子瞻,你行止怪異,將老夫約到這街市上來,原來是跟老夫大談《均輸法》之弊!老夫可不似你,我日理萬機,哪有空閑聽你在此坐……不……行而論道啊。”

蘇軾說:“相公,均輸之法,實是政府經商。官府是幹什麼的?官員是幹什麼的?《均輸法》一旦實行,官員就成了”說著,指指路邊的攤主,“你看看,就成了這些販夫走卒。民爭不過官,所以《均輸法》看似為國為民,實則誤國害民。官府若無論大小,趨利當前,百事都管,則官員必顯不足。官多、費多、兵多乃目前之大弊,變法本是要去官多之弊,而《均輸法》則使官員愈來愈多,這與相公變法初衷豈不恰恰相反?官府經商,必敗無疑!”

王安石有些不以為然,認為蘇軾言之過重,是危言聳聽。他強調《均輸法》旨在使民得益,使國聚財。但蘇軾反問王安石當年為何上奏朝廷讓官營茶葉變成私營茶葉,將王安石問得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

蘇軾一拱手,說:“恕我直言,變法之道偏矣。天下之病,病在官製,官製不改,百業百法不興!時下當務之急是改革官製,辦好農桑,不可到處開花!”

王安石怒氣衝衝地說:“恰恰相反,百業有興,必須多法並行,否則互不協調。”蘇軾平心靜氣地回答:“相公之言,固然不錯,但那是將來的事。時下若多法並行,定會首尾不能相顧,動輒得咎。”王安石笑著諷刺蘇軾:“子瞻之言,真似個裹足不前的老太太!”蘇軾嚴肅地說:“急行易蹶!相公之行,怕有盲人瞎馬、夜半臨深池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