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在洛陽,前後花了十九年時間修撰《資治通鑒》,如今終於完稿了。這部記載一千三百餘年間曆史的編年史巨著,凝聚了司馬光一生的心血,但他仍有一件心事未了。那就是眼看新法施行日久,危及民生社稷,他卻無法向朝廷進言,為皇上分憂。如今他已滿頭白發老態龍鍾、體衰力弱,特別是幾年前一次中風,遺留下的腿疾,更令他行動不便。但他仍堅持要將書稿麵呈神宗,希望借此重提他對於新法的建議,這樣在有生之年,也算為國家君王盡忠了。
司馬光叫兒子司馬康、助手範祖禹整理好書稿,拿大箱子裝好,自己坐著馬車,不顧一路顛簸,風塵仆仆地趕到汴京。神宗正臥病在榻,聽說司馬光進獻《資治通鑒》進京,連病都好了一半,立刻到睿思殿接見。
睿思殿裏已擺滿了大紅木箱子,部分書稿已進呈書案之上。司馬光一瘸一拐地進殿施禮參拜。神宗見司馬光垂老之態,慌忙叫免禮賜座,動情地說:“司馬公老了呀!朕的股肱之臣老了呀!”司馬光感激不已,垂首叩謝。範祖禹和司馬康在一旁也拭淚不止。神宗說:“司馬公嘔心瀝血,才完成如此皇皇巨著,功德無量,這可是我大宋名垂青史的大事!”司馬光拜謝道:“老臣資質駑鈍,才庸學淺,不敢有負陛下欽賜書名之重托。如今書稿告竣,進呈朝廷,老臣死而無憾了!”神宗命內侍予以褒獎賞賜。
司馬光正思忖著如何跟神宗提及變法之事,見神宗麵帶病容、精神不濟,便問道:“陛下正值盛年,為何呈此病容?”神宗淒然長歎:“一言難盡哪!舉國上下之事,常令朕心力交瘁,故此大病了一場。”司馬光忙進言說:“陛下勤政愛民,心係天下,可也要保重龍體呀!”神宗說:“新法是朕一生心血,如今施行多年,天下在肩,如泰山壓頂,容不得朕有片刻懈怠啊。”司馬光見神宗意誌仍然堅定,一時難以說動,就把反對變法的心思暫且放下了。
王珪、蔡確聽說司馬光進京獻書,一大早就進宮麵見神宗,害怕聖心大悅,授之重任,就商議進宮試探虛實。二人進睿思殿來拜見過神宗,又向司馬光施禮。王珪道:“君實一向可好?曾聞君實大病一場,奈何老夫公務在身,未能前去洛陽探視,請恕罪。”司馬光素來不喜歡王珪的為人,見他故作親熱,冷冷地說:“多謝宰相垂愛,司馬光尚能苟活而已。宰相日理萬機,肩負天下,豈能因一廢人而誤蒼生大事呢?相公能有此言,司馬光已是受用匪淺啦!”
王珪見司馬光語帶譏諷,隻得尷尬地賠笑。蔡確在一旁,見風聲不對,過來圓場:“司馬公成此巨著,功不可沒呀!”司馬光笑說:“若無聖上鼎力支持,焉有此書?若無同人嘔心瀝血,焉有此書?司馬光不敢貪天功為己有啊!”蔡確無話可說,跟著王珪佯裝翻閱書稿。
神宗翻看書稿,連連點頭稱讚。蔡確瞅著機會,不無諂媚地說:“司馬公道德文章為本朝第一,蘇軾雖然是當今文壇領袖,也未必能著如此鴻篇巨製。”王珪早提醒過蔡確,讓他不要在神宗麵前提及蘇軾,以免聖心憫惻,又要把蘇軾召回。這下蔡確拍馬屁拍漏了嘴,當著司馬光和神宗的麵說到蘇軾,王珪不禁連連叫苦,忙說:“他哪能跟君實相比呢!”
司馬光冷笑道:“二位差矣!若蘇子瞻擔此重任,恐怕這樣兩部書都已完成了。”王珪說:“君實何以如此貶低自己啊?”司馬光怒道:“自己貶了,就省得別人蠱惑聖上貶。你們一再貶低蘇軾,但天下讀書人卻越來越把他視為文章泰鬥。蘇軾在黃州,文章道德日進千裏,豈是你們貶損得了的?”說完從袖中掏出一卷文章來說:“陛下,這是蘇軾在黃州所作《赤壁賦》,如今天下傳抄,人人爭誦,定成為我大宋空前絕後的千古不朽之作。請陛下禦覽。”
神宗見大臣爭執,心中早煩了,忙止住爭吵,拿《赤壁賦》讀罷,不禁拍著書案讚歎道:“好個蘇軾,真是大手筆,不愧為文章泰鬥!前不久誤傳蘇軾已死,後來讀到他的《念奴嬌》詞,讓朕的病幾乎好了一半。如今這《赤壁賦》更勝一籌,朕的病要完全好了。”說完,神采飛動。王珪見司馬光故意提及蘇軾,知道他是有備而來,忙對神宗說:“蘇軾素來矜才使氣,謗毀新法,聖上貶他到黃州,就是讓他戒除驕浮之氣,慎言慎行,這也是聖上愛才之心哪!”
司馬光見他巧舌詭辯,大怒道:“王珪!人稱你三旨宰相,果真名副其實!蘇軾秉忠報國,盡心民事,豈是你等鄉願宵小之徒可以理解的?你隻會庸碌為官,把蘇軾排斥朝外,是怕他回朝壞了你宰相的位子吧!”
王珪氣得連連咳嗽,答不出話來。神宗問道:“王珪,這《赤壁賦》天下爭誦,人人皆知,唯獨朕不知道。你身為宰相,有如此好的文章,如何不進呈給朕?”王珪支支吾吾,愈加猛烈地咳嗽,不知是老來病重,還是借咳嗽掩飾內心的慌亂?蔡確在一旁嚇得不敢說話。司馬光說:“宰相大人要保重啊,蘇軾還有好文章等你呈遞呢!”
神宗語重心長地說:“王珪啊,自從蘇軾被貶以來,朕曾三次欲用蘇軾,第一次朕欲擢他為國史編修,你推薦了曾鞏,現在曾鞏已病故兩年了;第二次,朕欲擢他為江寧太守,你們卻說邊境有事,好,朕也就隻顧邊境之事了;這第三次,朕欲擢他為江州太平觀,你為何還沒有為朕擬旨啊?今日你說說,是你不同意呢,還是翰林學士院的李定從中作梗啊?”
王珪嚇得渾身打戰道:“陛下,天下乃陛下之天下,聖上要任用誰豈是臣子所能幹預的?臣等曾研究過蘇軾的生辰八字,與任用太平觀命格不合。”
神宗發怒道:“哼!豈可以生辰不合而廢用人才!”王珪惶惶低頭,連連應承:“臣這就去翰林院擬旨。”神宗說:“不必了。朕要親自擬旨。調任蘇軾為汝州團練副使。”汝州靠近京畿,這明顯是將要擢升重用之意。王珪此時也不敢再找借口搪塞,忙說:“陛下英明,臣等遵旨。”
神宗冷笑道:“王珪,你遵旨倒快!曾有人對朕說,汴京人給你編了一首歌謠,你可知道?”王珪遍體流汗,結結巴巴地說:“老臣……不知。”神宗說:“汴京人說你是三旨不離口,背後下狠手,表麵善拍馬,實是大奸猾。”神宗旁邊的張茂則都不住地冷笑。
王珪嚇得麵如土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聲淚俱下地哭訴:“陛下,老臣陪陛下讀書多年,雖非有才,但忠心尚在;承蒙聖恩,重用為相,從來不敢越雷池一步。陛下明察,司馬光剛一回朝,就要結黨反對新法,故而勸陛下重用蘇軾。陛下,老臣是為新法大業,大宋社稷著想啊!”
神宗長歎一聲:“王珪,讓朕說你什麼好啊!是你一直排擠司馬光、蘇軾、呂公著等人,朕是明白的,朕不是昏君!你在朕麵前說恭維話,說好聽話,朕不怪你。但你為什麼就是不說實話,有用的話?若是司馬光、蘇軾在朝,朕會招致永樂之恥嗎?是你們使朕受辱,屢屢出錯!朕不是昏君,如今卻要擔昏君之名!”神宗情緒激動,不禁觸動病體,猛烈地咳嗽起來。張茂則急忙過來捶背。
司馬光不發一言,看來聖上擢用蘇軾的心意已決,自己不必多費唇舌了。神宗稍稍平靜下來,對王珪說:“王珪,你也是朕的老師,朕不追究你的責任,因為朕還要給天下讀書人做個尊師重教的好樣子。可你不能有恃無恐,好自為之吧。”說完擺擺手示意王珪退下。王珪失魂落魄,緩緩退出殿外。蔡確狼狽地在一旁扶著。王珪步履蹣跚、目光灰暗,突然猛地吐出一口鮮血來,口中囁嚅著:“完了!完了!”蔡確連忙把他扶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