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蜷縮在地板上。隨即是低沉而充滿恐懼的絕望哭喊聲。她成了寡婦。那女人跑到大衛身邊,俯下身去找傷口。然後她抬起頭,臉上帶著蒼白和憂鬱。

“他的心,被打穿了。”她嘟囔著。

“走,”侯爵命令道,“上車!我必須在天亮前給你找到一個丈夫。你必須在今晚結婚,丈夫不能是個死人。不管下一個遇到的是強盜還是農夫,你都必須嫁給他。如果一路上沒有再遇到一個男人,那個替我開門的奴隸就是你的丈夫。上車!”

健碩的侯爵蠻橫無理地帶著神秘鬥篷下的女子和拿著武器的馬車副手,向馬車走去。寂靜的小鎮上回蕩著車輪咕嚕咕嚕的聲音。馬車開始了新的旅程。

弗拉貢宅院的大廳裏,二十四支蠟燭在桌上閃動著光芒,房東六神無主地站在詩人的屍體前,雙手摩擦著。

向右拐

這條道三裏格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岔路口,像迷魂陣一樣。出村的這條路的右邊是一條比那條路還寬的大路,它們成90度直角。大衛站在岔路口,不知該不該拐向那條更寬的大路。思考了一會兒,他向右走上了那條大路。

至於沿著這條路會走到哪裏,他一點也不關心,隻想在那天晚上遠離威爾諾伊村。

大概在一裏格外的一個路旁,有一個很大的莊園。大衛觀察到,這個莊園舉行過聚會,並且剛剛結束沒多久。因為所有的燈都還亮著,透過窗戶照到了大路上。還有通往莊園門口的道上,留下了很多橫著和豎著的車輪印跡,像窗子的紋路。這說明客人都是乘馬車來的,還不止一輛。

大衛又步行了三裏格,感覺有些累了。他看到路邊有一棵鬆樹,於是坐在樹旁,在那裏小睡了一會兒,然後繼續沿著大路往前走,他不知自己會走到哪裏。

就這樣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大衛沿著這條大路走了五天。聞著天然的鬆油香味,睡在大自然的鬆木床上,借宿在農家的草堆旁,如果遇到好心的農家,他還能吃兩口黑麵包,渴了就喝天然的溪水,有時還會有同行的牧羊人送給他水喝。

不知走了多長的路,在最終經過一座大橋之後,那個他夢想中的微笑的城市已在他的腳下了。這是一個成就詩人的城市,同時也不知葬送了多少詩人。巴黎的街市上到處是人聲、腳步聲和車輪碾壓的聲音,仿佛在演奏一首歡迎這個遠方詩人的曲子。站在大街上,他呼吸短促,精神開始緊張了。

在康迪大街,大衛租了一個便宜的房間住下來。這是一所老房子最頂層房簷下的一個房間。他坐在一張木椅子上,開始了自己的創作。這條大街非常繁華和榮耀,不知住過多少達官貴人,如今已經退居二線開始接待不同地方的來客。

這裏的房子雖然比較破舊了,卻仍然不失往日的氣派。不過大多數沒有人跡,隻有蜘蛛伴著灰塵留在那裏。到了晚上,街上放蕩的小酒館便開始了自己的生意,充滿了各種金屬酒杯碰撞的聲音,人們在那裏狂歡喧鬧。這裏原來可都是紳士聚會的地方,高雅而有序,現如今變得粗俗不堪,甚至放縱得讓人不堪入目。

可是大衛的錢袋隻能為這樣的房子付款。他住在那裏,不管是白天還是燭光下的夜晚,他都不停地揮動著自己的那隻筆,在紙上留下自己的作品。

一天下午,他餓了。於是隻得到樓下去買些吃的。他抱著麵包、乳酪和酸葡萄酒之類的東西往回走的時候,在黑黑的樓梯上,遇見了一個美女——應該說是偶爾撞見的,因為這女子暫時在樓梯上休息——她是一個年輕的美麗女郎,這種美,估計連很有才華的詩人都很難描繪。她戴著一件寬鬆的黑色大鬥篷,沒有完全把自己裹嚴,而是讓裏麵的長裙露在了外麵,這是一件昂貴而華麗的裙子,隻有貴婦人才會穿的那種。她長著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眼神飄逸不定,一會兒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一會兒像神秘而狡黠的吉卜賽女郎,誰也猜不出她的大腦裏閃現出多少美麗的念頭。她用一隻手提著自己的裙子,秀氣的小腳上穿著秀氣的小高跟鞋,鞋帶子已經鬆開了。此時的她就是一個聖女,怎麼能彎腰去係鞋帶呢,她渾身都閃現著無窮的魅力,召喚著他人為她服務!不知她有沒有看見大衛,也許她看見了,而且正等著他為她效勞呢。

啊,先生,請原諒,她不是故意擋在樓梯上的,如果不是那隻鞋!——那個討人厭鞋帶鬆開了!哎!怎麼就沒有係好呢?啊,先生,可否屈尊為她效勞!

詩人放下手中的食物,彎下腰去係鞋帶。兩根鞋帶在他的手上優美地打上了結,他的手指卻在一直顫抖。他本來是有充足的理由從她麵前走過,裝作什麼也沒看到,這樣就會避開種種未知的可能。可是此時那雙眼睛變得非常有魔力,像一個會耍魔術的吉卜賽女郎,讓他寸步也走不得。他手裏拿著那瓶酸葡萄酒,無力地靠在樓梯的扶手上。

“先生,您真是個大好人,您是不是就住在這幢樓裏呢?”她笑著、溫柔地問他。

“是,是……。夫人,我想——應該是的。”

“您也住在三層嗎?”

“不,比三層高多了。”

女郎的手指在有意撥弄著,一點走開的意思也沒有。

“請原諒,先生,我知道我太冒失了。請您原諒我,好嗎?我知道這個問題確實很冒失,尤其是問先生您住哪裏。”

“夫人,別,別,沒關係的,我住在——”

“別,別,別,千萬別說出來。我知道,這個問題是不該問的。可是我就是想知道這棟房子和它裏麵的一切,因為以前這裏是我的家。我會一個人經常往這裏跑,就是為了懷念以前那些帶給我時光和幸福的東西。我說出這樣的理由,合理嗎?您能接受嗎?”

“你,你不需要有什麼理由,我,我告訴你,我住在頂層——就是樓梯拐角處的那個小房間。”詩人越說越結巴了。

“就是樓梯前邊那間,對嗎?”女郎側著頭問道。

“不,夫人,我住後麵那間。”

女郎歎了口氣,仿佛一下子輕鬆起來。

“啊,先生,我不再浪費您的時間了,”她的眼睛突然又變成了圓圓的,充滿純潔和天真,像個孩子,“那是我以前住的房間,請代我照管好。這間房子是我唯一的回憶了。就此道別了,先生,謝謝您。”

那女子像風一樣離開了,空中隻留下一絲美麗的微笑和甜美的香味。大衛登上樓梯,像是在做夢一樣,那香氣和微笑……。。詩人就是詩人,盡管他緩過神了,可微笑和香味仍環繞在他身邊。因為這個神秘的女子,他的靈感來了,有了寫作的素材,揮筆寫下十四行詩,那是眼睛之詩、萌生愛慕之情,是對美麗秀發的歌頌和對纖纖秀足的讚美。

他對自己說自己是個真正的詩人了,因為他完全可以把茵蒙忘記得一幹二淨了。那女子太清純和可愛了,讓他想起充滿生機和活力的未來,這一切都讓他心動。她身上那清淡的香氣讓他浮想聯翩,繼而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

一天夜晚,樓上三層的一個房間的桌子旁圍坐著三個人。這間房間除了他們坐的三把椅子、眼前的這張桌子和正在燃燒的一隻蠟燭,再沒有其他的東西了。其中的一個人,身材肥大,一身漆黑的衣服,帶著輕蔑和驕傲表情,眼睛裏也充滿了嘲弄,胡子上翹得厲害,快要碰到眼邊了。另外一個是個年輕的女子,美貌絕倫,一雙眼睛變幻無窮,一會兒瞪得圓圓的,單純而天真,像個可愛的孩子,一會兒又變得非常狹長,狡黠得像一個吉卜賽女郎,故意誘人上鉤。現在這雙眼睛滿含熱淚,昭示著無比的雄心和壯誌,隨時準備與一個密謀牽頭人奔赴沙場。第三個是一個非常幹脆的人,膽大卻沒有什麼耐心,他是一個很好的任務執行者,像一個正在往外噴火的鋼鐵鬥士。他們稱他德羅雷上尉。

這個說幹就幹的人把拳頭重重地捶著桌子上,帶著狂熱和激情,從他的話中聽出他還是很理智的。他說:

“就在今晚動手。今晚,他會去做午夜彌撒,我們就在途中動手。我已經忍無可忍了,總是在策劃、在密謀,什麼暗號、密碼、秘密集會,都是些下三爛的東西。讓我們光明正大地幹一場吧,做一回陽光下的叛亂者。如果法蘭西不讓他存在,我們就要公開正式地除掉他,不要什麼圈套和陷阱之類的東西。今晚,就在今晚動手。說幹就幹。我親自動手。今晚,就在他去做彌撒的路上動手。”

女子看了他一眼,帶著熱烈和仰慕的眼神。即使一個女人生來就是一個優秀的陰謀家,但當她看到一往無前的勇士時,還是會佩服得五體投地。身材肥大的男子把他的胡須翹得更高了,然後說道:

“親愛的上尉,”他的嗓門很粗,因為受到過教養訓練,所以也沒有那麼難聽,他說,“我同意你現在的想法,再這樣等下去,結果不會好的。在王宮裏,我們的人也不少,那些忠於我們的衛兵在這次行動中足夠用了。”

德羅雷上尉又重複著剛才的話說:“就在今晚動手,我已經決定了,我要親自動手,侯爵。”他又一次把拳頭捶在桌子上。

健碩的侯爵心存疑慮,說:“現在有一個首要的事情,就是怎樣把信帶給王宮裏那些我們的人,還要約定好信號。再有就是國王馬車的隨從可都是一些高手。在這個時候,我們能派誰進去呢,還必須得送到王宮南邊的入口?現在那兒的值班是利博,隻要把消息傳到那兒,其他的一切就好辦了。”

女子說:“這信由我來送吧!”

侯爵揚了揚眉毛說:“你?子爵夫人,我們固然佩服你的奉獻精神,但是——”

“別小看我!”女子喊了一聲,霍地站起身,抬起雙手擱在桌上,繼續說:“就在房子的的頂樓,住著個外來戶,他是一個牧羊人,人很單純,性格溫順得像一隻綿羊。在樓梯上,我們碰見過兩三次。當時我不知道他住哪裏,擔心離我們太近,泄露機密,所以巧妙地問過他的住處。我想他現在就像一隻溫順的綿羊一樣任我擺布,隻要我樂意。他說自己是一個詩人,正在樓上寫詩呢。我知道他對我定是心存幻想。隻要我讓他做什麼,他堅決會照辦的。就由他來送這個消息。”

侯爵站起身來,向那女子深深鞠了一躬,說道:“子爵夫人,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我想說的是:‘我們佩服你的奉獻精神,而更加欣賞你的機智和魅力。’”

這些密謀者說的很對,大衛正在為幾行情詩精雕細琢,希望呈現在樓梯情人麵前的是一首無與倫比的傑作。忽然,傳來幾聲敲門聲,從聲音聽得出,敲門人有點膽怯。大衛起身開門,竟然是她,他的心都要蹦出來了。麵前的她喘著粗氣,麵露難色,一定是碰到困難了,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單純無邪。

“先生,”她急切地說,“我遇到了一件非常緊急的事情,現在想請您幫忙。我知道您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集善良和高尚於一身。況且我確實找不到別人來幫著忙,隻好冒昧來求您了。我是從街上來的,幾乎是飛過來的,不知有多少男人要抓住我。先生,我的母親突然犯病了,性命危在旦夕,她很想再與我的舅舅見一麵,他是王宮的衛兵上尉。現在需要有人去找他回來,而且速度必須快。不知您能——”

“小姐,不用多說了,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了。”大衛不等她說完就急著表態,他的眼睛完全能說明這一切,他說,“你希望我能長上翅膀,像飛一樣把信捎到。沒問題,你告訴我,我如何能找到他。”

那女子掏出一個封好的信封,然後遞給他。

“您到王宮南門——一定記清楚了,是南門——那兒有守衛的衛兵,您對他們說:‘獵鷹已離巢。’這樣您就能通過關卡直接來到王宮的南入口。當遇到另外的守衛時,您再重複一遍剛才的話,如果有人回答‘他隻要願意,隨時可以出擊’,那麼這就是您要找的人,您就可以把信放心地交給他了。先生,這個暗號是舅舅告訴我的,因為國內局勢現在非常複雜,謀害國王的陰謀時有發生,如果沒有暗號,夜幕降臨之後,王宮是完全禁止出入的。不知您是否願意幫我,先生,如果您肯幫忙,就給我舅舅捎去這封信,這樣我母親就沒有什麼遺憾了。”

“給我,”大衛非常熱心,“已經這麼晚了,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回家,我想——”

“別再耽誤時間了,別——趕快走吧。時間像珍珠一樣寶貴,即使是一刻鍾也不能浪費。我希望將來,我能——,”那女子的眼睛開始狡黠起來,像個吉卜賽女郎那樣誘人,“我能好好答謝您。”

詩人急忙將信塞進前胸的口袋,像飛一樣衝到樓下。

那女子看到確實不見人影了,就急急忙忙回到了樓下的房間。

她進屋之後,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侯爵那詢問的眼神。

沒等侯爵開口,她就說:“他已經去了,他像一隻笨綿羊,卻長著飛毛腿。”

突然,德羅雷上尉又砰地一聲捶了一拳桌子,然後叫道:

“天啊!我怎麼會忘記帶手槍呢!誰動手都不可靠!我不相信任何一個人。”侯爵說:“來,用我的,”於是從鬥篷下拿出一把大手槍,槍上的銀雕在燭光下閃著光,他繼續說,“現在情況確實緊急,也沒有什麼可以信賴的。你要保證不出事,一定要保管好這把槍,槍上有我的紋章和特殊的裝飾,落入別人手上可不得了,更何況我早就成了懷疑的對象,早被人盯上了。今晚,我還需要跑好幾裏格的路離開巴黎,明天早上我必須在自己的莊園現身,否則就危險了。親愛的子爵夫人,女士優先。”

侯爵吹滅蠟燭,女子把自己裹進鬥篷,這次一點縫隙也不留。三人先後下了樓,很快消失在了康迪大街那擁擠的人流中。

大衛走得非常快,當他來到王宮南門的時候,一支長槍攔住了他,他馬上拋出暗號‘獵鷹已經離巢’,長槍為他讓開了道,“請進,老兄,別在這兒停留。”那衛兵說。

剛踏上王宮南入口的台階,幾個衛兵上來抓他,他馬上又說出那個暗號,暗號又奇跡般地發揮了作用。其中一個來到他跟前,說:“他隻要願意——”正在這時衛兵中間發生了騷亂,這說明出現了什麼意外。一個目光犀利,邁著敏捷的軍人步伐的人擠過人群,來到大衛身邊,順手搶過信件,說道:“跟我來。”他領著大衛來到宮內的大廳,然後撕開信封,當他看完信的內容後,對一個火槍手模樣的人招了招手,說:“特洛,把王宮南大門和南入口的衛兵全部抓起來,那可是些重要的位置,必須是忠誠可靠的人站崗。”然後又轉向大衛,說道:“你跟我來。”

他倆在走過一條走廊和大廳後,來到一個非常寬闊的房間,房間裏麵放著一張寬大的皮椅子,上麵坐著一個人,他衣著素雅,麵帶憂鬱之色,好像在思考著什麼。

領大衛進來的人對椅子上的人說:“陛下,之前我說過,王宮裏一定有不少的叛賊和間諜,人數估計還不少,可能不比下水道的老鼠少吧。您還說我是杞人憂天,太多慮了。您看,現在您眼前的這個人就是證明。他們派他已經到了宮殿的入口了,身上還帶著一封信,就在我手上,您看。現在我把他帶來了,您看怎麼處理,這一次您不會說我是多慮了吧。”

“下麵由我來審問吧。”國王說。他挪動著身子在椅子活動了一下。他睜著一雙疲倦的眼睛,看起來像被大霧蒙住了。他看著大衛開始問話。大衛趕緊單腿跪下,不敢再抬頭。

國王問:“你是從哪裏來的?”

“盧瓦爾省的威爾諾伊村,陛下。”

“在巴黎以何謀生?”

“我,我——我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出色的詩人的,陛下。”

“你原來在威爾諾伊村幹什麼工作?”

“照看我父親的羊群。”

國王又挪了一下他的身子,眼中的那層薄霧此時消失了。

“啊!你生活在田野上呀!”

“對,陛下。”

“你生活在田野上,是嗎?太美妙了,早晨,你踏著涼爽出門,來到綠草茵茵的樹林邊,往那草地上一躺,沐浴著清風和陽光。羊群在山坡上漫步,潺潺溪水在你的腳下流過。一路上你睡過樹蔭,吃過香甜的黑麵包,聽過樹叢傳來的鳥叫聲。對嗎,牧羊人?”

“是的,陛下。”大衛回答著國王的問話,然後歎口氣說:“還有蜜蜂在花叢中嗡嗡地飛舞呢,也許遠處還有收葡萄的人唱著山歌呢。”

“對,對極了,”國王顯得著急了,“也許是有收葡萄人的歌聲傳出來,但你一定是聽到鳥叫了,這些鳥兒一般都會在樹叢裏歌唱,對嗎?”

“是烏鶇的歌聲,隻有厄爾·盧瓦爾省的烏鶇才能唱出最美妙的歌聲,陛下。我曾經試著用詩歌來讚美它們的歌喉。”

“現在你能念幾行給我聽嗎?”國王表現出一種渴望的表情,他說,“我已經很久沒有聽過烏鶇唱歌了。要是能聽到詩句裏有烏鶇的歌聲,這比我擁有一個王國都幸福。你踏著暮色趕著羊群回到莊園,然後享受著寧靜和美味?牧羊人,你馬上能背出幾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