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意誌蘭?它在哪裏?我找不到那塊地方。學術上的德意誌蘭從何處開始,政治上的德意誌蘭就在何處結束。——F.席勒
在當今世界上,除德意誌人稱自己的國土為“德意誌蘭”(Deutschland)外,恐怕隻有中國人和日本人是按其音而予以稱謂的,中國人稱德意誌蘭為“德國”,日本人稱之為“獨逸”,而其他多數國家則稱之為“日耳曼”(Germany)或其他名字。這些不同的稱謂,雖各有其曆史淵源,但也說明德意誌蘭問題的複雜性。
我們中國人把德意誌蘭簡稱為德國,算不上錯,但卻易於把國土(Land)和國家(Reich)兩個不同的曆史層麵混淆。“德意誌蘭”主要指的是土地和祖國,屬民族融合範疇,而“德國”卻可指政治上的國家形態,屬國家政治範疇。在一個統一的民族國家中,“國土”和“國家”基本是相一致的,甚至可相互置換。在中國人的觀念中,“中國”理所當然代表著中華民族的國土和國家,“德國”當然也理應代表著德意誌民族的國土和國家。事實並非完全如此。對一個長期處於民族融合過程和長期政治分裂過程的德意誌蘭來說,“國土”和“國家”卻是不一致的,而且是相互分離。學術界、知識界理念中的德意誌國土和國家的統一體,在現實的政治中卻往往並不存在。這才引出德意誌作家和曆史學家席勒(FriedrichvonSchiller,1759—1805)在1795年寫的諷刺詩中的大聲呐喊:“德意誌蘭?它在哪裏?”從德意誌民族和國家的發展史考察,隻有到1871年俾斯麥統一德國後,德意誌蘭才包含了國土和國家相一致的含義,把德意誌蘭譯成“德國”才真正名實相符。德意誌史也才可以稱為德國史。這一點我在這裏先予說明。
“德國在哪裏?”這是一個長期困擾德意誌人的曆史大課題。特別在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戰爭的影響下,在德意誌的啟蒙思想家和人文學者圈子中,對“德國在哪裏”的反思特別強烈。1830年大文豪歌德(JohannWolfgangGoethe,1749—1832)痛苦地說:“我們沒有一個城市,甚至沒有一塊地方可以使我們堅定地指出:這就是德國!如果我們在維也納這樣問,答案是:這就是奧地利!如果我們在柏林提出這樣的問題,答案是:這裏是普魯士!”同時代的奧地利首相梅特涅(Klemens Wenzelvon Metternich,1773—1859),則是堅決反對德意誌人建立一個統一的、民族的國家,認為有一個德意誌民族的說法,“純係一種神話”,“德意誌蘭”不過是一個地理概念而已。梅特涅的話從另一個側麵佐證了“不存在”一個德意誌的民族國家。
顯然,“德國在哪裏?”課題的核心,乃是存不存在一個德意誌人的民族國家,而“德意誌人”和“德意誌民族”本身又是在一種雜亂的、動蕩不定的曆史激流中逐步發展起來的,因此,德意誌民族的統一和分裂,進而德意誌民族國家的統一和分裂,就構成了德意誌曆史發展的基本線索和主要內容,從而也構成了德意誌曆史發展的特殊性和複雜性。
公元920年,日耳曼人的東法蘭克王國改稱為“Regnum teutonicum”(德意誌王國),開始了日耳曼人一些部落族民(Vlker)的德意誌化融合過程,這也可視為德意誌曆史的開端。這塊首次被“找到”的德意誌人國土,它的發展卻從一開始就帶有一種模糊的悲劇色彩,因為它潛藏著至少四重強大的分裂因素。第一重是國土地理上的。德意誌王國居於歐洲的中央地帶,素有“中央之國”之稱,在東西兩麵都沒有天然疆界。它的邊界一直變化不定,或者由於外國人進入德意誌蘭,或者更多是德意誌殖民者向外特別是向東方推進。由於周邊都是其他國家,德意誌人的領土擴張主要指向歐洲大陸而不是海外,東擴運動一直伸延到波蘭、羅馬尼亞、波羅的海諸國和俄國,這就構成了德意誌人同歐洲東西部國家之間的嚴重衝突,特別是同東西強鄰俄法之間的激烈爭奪。德意誌問題從一開始就成為一個“歐洲問題”。歐洲國家特別是歐洲大國,曆史上都是反對德意誌統一的。第二重因素是民族構成中的“分崩離析”性。德意誌蘭遠不是一個單一族民(Volk)、單一民族(Nation)的居住地區,哥特人、汪達爾人、法蘭克人、阿勒曼尼人、勃艮第人、弗裏森人、盎格魯薩克森人、士瓦本人、圖林根人和斯拉夫人全都混合在一起,再加上北歐日耳曼族的波美拉尼亞人、阿爾卑斯山北的巴伐利亞人、“肅漠”的普魯士人和“熱情”的萊茵蘭人以及半斯拉夫的西裏西亞人等,就構成了德意誌人。我們很難想象被希特勒吹噓為最高貴、最純粹血統的德意誌民族,其淵源竟是如此龐雜多樣;我們也很難想象,這種民族的“分崩離析”性會對德意誌人的政治思想、社會思想、文化藝術思想產生如此不可思議的影響。第三重因素是德意誌人精神(或稱靈魂)的多重性和分殊性。德國哲學家尼采(FriedrichNietzsche,1844—1900)對德意誌人的精神本質曾作過深刻的描述:“德意誌人的靈魂首先是多重性的、多源頭的、混合重疊的,而不是實實在在地建立起來的,這是由於它的起源:德意誌民族是多種族民的最特殊的混合,也許其占優勢的甚至是雅利安人之前的種族成分。因此,德意誌人比起其他民族來,對他們自己就更為不可捉摸,更為複雜,更為矛盾,更為不可知,更難預測,更令人吃驚,甚至更為可怕”,“德意誌人的靈魂中有一些通道和長廊,帶有各種洞穴、掩體和地牢;它的雜亂無章具有神秘之美;德意誌人很熟悉通向混亂的僻徑。正如每個人都愛好自己的象征一樣,德意誌人愛好浮雲和一切模糊的、發展變化的、朦朧的、不引人注意的和隱藏著的事物;對他來說,似乎凡是不穩定的、不成熟的、自行轉移的和成長著的東西都是‘深邃’的。德意誌人自己並不存在,他處於形成之中,他在發展他自己!”尼采在另一處說得更明確:“如果一個德意誌人大膽聲稱:‘在我的心中啊,盤踞著兩種精神’,那將是對真實情況的一種錯誤猜測。或者更確切些說,他遠沒有把精神的真正數目說夠。”這種精神的多重性和矛盾性,凝成了德意誌民族的特性,而這種特性又決非像一些德國史學家所說的是“天賦的”或“先天的”,更不是決定德意誌曆史麵貌的原始力量。相反德國之所以成為今天這個樣子的主要原因存在於它的曆史之中,也就是由於它的發展演變。因此我們有必要追溯德國到非常遙遠的過去,特別是18世紀末以來的巨大轉變。第四重因素是不存在著一個中央王權,而存在著諸侯坐大的邦國主義。與西歐其他國家不同,王權在德意誌蘭從未達到中樞地位。神聖羅馬帝國的傳統統治著政治思想。在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光環縈繞下,中世紀的德意誌國王夢想建立一個全球帝國;他們的注意力經常是集中於意大利而不是德意誌蘭,他們的力量消耗在同教皇的無盡無休的鬥爭之中。德意誌國王不得不要求其封建貴族給予援助,並對他們作出巨大的讓步。正當法國君權在同封建貴族作鬥爭中鞏固起來並使法國成為一個強大的中央集權的王朝國家,以及進入近代時期後英國、法國和西班牙發生了封建主義的崩潰進而形成為緊密團結的民族國家之時,德意誌的封建貴族分離主義勢力反而日益猖獗,王權式微到不起作用的地步。德意誌蘭到17世紀中分裂成擁有主權的314個邦和1475個獨立騎士領地,中央王權實際上已不複存在。民族主義同普泛主義之間,大一統主義同邦國愛國主義之間,自由主義同封建主義之間,以及奧地利同普魯士之間長期而深刻的衝突,正是德意誌政治分裂的明顯表現。這種政治分裂和緊張狀況的結果,阻止了像在英國和法國發展起來的那種較正常、較健全的民族主義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