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邊站上了個中年漢子。日頭甚毒,漢子眼前,土地裂開一道道龜縫。連續數月沒落過一滴水,種下的莊稼枯死大半。農戶四下求雨,香火不知燒了多少,嗩呐鑼鼓也不曉得吹打壞幾件,龍王爺依舊不來。月頭裏一股蝗蟲烏雲似地壓進村裏。法師說這是蝗神降臨,不可撲殺,否則來年不利。百姓無可奈何,隻能對著漫天黃雲禱祝於口不住磕頭。
漢子是本村富戶,家中良田百畝,平日雇那生活無著的佃人照看。升平時日,年末租子便可供銷一家上下。更不消說在城裏還有幾間當鋪酒樓。可近來時局不穩,各地義軍揭竿而起。朝廷的蒙古軍隊本就橫暴,世道一亂,更是無法無天。城裏的局麵一日壞似一日,鋪子被劫過,是再也不敢開下去。鄉下的光景更差,旱災蝗災一起,逃荒的人荷擔負戴,扶老攜少,不絕於道。
他隻站了一會,便覺幹渴異常。招呼了跟班小廝,便欲轉還。從西邊上來一人,氣喘籲籲,徑直奔來。“劉貴,何事焦急?”“老爺速回,上麵派人,言說公事要緊。”漢子臉上抽了幾下,那劉貴低聲道:“來了十多個人,都眼生得很。也不願道明來意,隻點名要見老爺。”
三人倚徑疾走,不多時進到村口。此處孤莊村隸屬安豐路濠州府太平鄉,位於淮河南岸。春秋時期是鍾離國治下,到了隋朝時候,才正式置了如今的濠州府。淮水流域原是富庶之地,雖比不上江南物候,但這裏沃野饒多,灌溉便利,趕上好農時,稻穀一年也可兩熟。往年此時,正是農忙時節,孤莊村上上下下齊赴農事。晌午時分,炊煙四起,女人們將起剛出鍋的熱飯湯送給田地裏正在勞作的丈夫。碧綠的禾苗隨風輕蕩,如湖水漣漪,散向四方。如今一路走過,十有四五卻是空室,柴門對開,雞犬不見。這其中有的外出逃荒,也有的全家都已死絕。其餘室戶雖有人口,但也是家徒四壁,父母亡死兄弟流離,難以盡言。
遠遠傳出哭聲。漢子慢了腳步。劉貴道:“是朱老爹家。我出村那會,他老伴咽了氣,兩個兒正跪在那裏哭嚎。”“餘下哪個?”“老二重六,小兒重八。老大重四和朱老爹三天裏前後腳走的。”漢子眯下眼角罵道:“他們見了閻王一了百了,可冬天賒的口糧開春借下的種子,我倒是白相與了。”“我聽說,朱家的人都沒有下葬,還在屋裏挺屍呢。”漢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極不耐煩:“天這樣熱,鬧出瘟氣,豈不是要連累我等。繞路繞路。”
說話間,眼前多了一個黑臉男子,但見他迎麵直跪了下去,磕頭求道:“劉老爺,我娘剛歿了,爹爹大哥也不在了,我們兄弟二人如今沒了依著,隻求老爺開恩,典與我家幾口薄材、一掌田地,葬了二老,便讓我們兄弟做牛馬也要報答老爺。”劉員外嘴角斜抽,慢聲言道:“如今年成不好,家家皆有人歿。都來與我施舍,我便是精窮也不夠。快去快去,不要糾纏。”
黑臉男子跪前了幾步,仰頭道:“老爺瞧我厭煩。但是我爹自從遷進本村,便在老爺家佃田,風來雨去,這些年來也與老爺墾下不少新地。我們和老爺多年客主,自忖從沒有偷過懶,欠過租。老爺隻看著我爹娘勤苦的份上,就當是可憐了他們去。”一旁劉貴插話道:“重八兄弟,老爺對你們家也不薄。單說你當日偷宰了老爺的羊,最後也沒有送交去縣衙,否則你又怎能活到今日。你們家雖然給老爺佃了幾年地,但也沒少得過計。你兩個兄弟娶親的錢,還不是從老爺那裏掙下的。”朱重八心裏恨極,心知這主仆二人奸猾吝嗇、百般推脫,卻也不能發作,畢竟此時唯有指望在這裏。因此隻長跪不起,賣力嚎啕,冀得對方抹不下臉麵多少施與他些。
言語間,就圍上了一幹村眾。個個看去皆是衣衫襤褸,黃麵瘦肌,不見一點血色。他主仆見人圍得密實,心下竟有些慌亂。畢竟饑民與暴民隻一步之遙,不知哪一星火苗便可將眼前這些人煽點起來。正沒個計較處,從人群中擠過來一男一女兩個頭發花白之人。那大娘上前摟住朱重八,心疼又沒好氣的說道:“好孩子,有難處怎麼不來尋你大伯,找那些旁的沒心肺的人作甚。”說話間,朱重八的二哥也應聲趕來,方才一沒留神弟弟就奔出了家門,此時看見他跪在地上,滿麵淚痕,甚是傷心。劉貴聽了婁大娘的尖刺便欲發作,身邊老爺壓了壓手,示意他不可多言。朱重六聽了婁大娘的話,又想到幾日間父母相繼離世兄弟妻兒夭亡,不禁悲從中來不可抑製,也一下跪在劉大爺跟前嚎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