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鍾後,丹陽城外突然出現了奔馳的火。火光鮮豔地照著鐵軌,劍一樣的閃亮的鐵軌在火光中微微地顫動起來了。郭元龍帶領著他勝利地歸來的一個連從陵口車站開到運河邊來,在掩護群眾的撤退。他扼守在陵口的街上,讓群眾像流水似的從陵口的橋上安然通過。就在這橋邊,周俊和郭元龍見了麵。
郭元龍從馬背上跳下來,但是覺得沒有停留的必要,又跳上馬背上去了。他咬著牙齒,憤怒地,沒命地鞭他的馬,卻好像並沒有要他的馬筆直地疾馳而去的意思,不過還是憤怒地沒命地鞭打它。郭元龍就是要用這樣的一種懲罰來娛樂他的馬,叫他的馬用高昂突出的胸去衝擊兩邊的街牆,叫他的馬強健地發出跳躍,像擲一個鐵球到堅硬的石板上叫它滾動一樣。
當周俊的影子在他的眼前出現的時候,郭元龍把他的客氣的點頭混藏在由於馬的暴跳而起的躍動中。他彎著上身,微笑地親摯地和周俊握手,急忙地跳下馬來。
“周俊同誌,你來得真好!我們將近半年不見麵了。”
郭元龍由於戰鬥的勝利而洋溢著愉快的情緒,又熱烈地和周俊握了握手。
周俊不自然地大聲地笑著。
“郭元龍同誌你請客吧!”林紀勳插嘴說。
“好的,明天我們在眭巷裏殺雞。”郭元龍豪壯地回答。他熱得渾身汗濕,解脫著軍衣,把一件汗淋淋的襯衣剝了下來。
“明天眭巷裏靠不住吧?敵人會來尋報複的。”
“管他報複不報,雞總是要吃的呀!”
隊伍在水一樣的夜涼中舒暢地作著遊動,林紀勳和周俊一塊兒走著,在到達橫蕩橋的時候他挨著周俊的耳朵邊低聲地說:“郭元龍同誌和你之間似乎並不很壞呢。”
“是的,……”
“我看他對於過去的事情會失悔的。這個人在政治上有他不能擊破的堅定性,而且他正在不斷的進步中。”
“這……應該怎麼說呢?——對於這樣的問題我已經沒有了什麼特殊的興趣,而且我覺得過去我們之間似乎並沒有發生了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林紀勳厲害地追問著:“這是不是表示你對於那些問題已經覺得厭倦了?”
“不,我覺得一切都新鮮起來,……”
“你是仇恨他,還是原諒他呢?”
“我既不仇恨他,也不原諒他。”
“這是……一個原則,你的內心的感覺又是怎樣呢?”
“呸,這是原則,這又是內心的感覺,難道我這個人還有更多的東西麼?”
於是兩個人都哈哈的笑了。
眭巷裏的農民當夜回到家裏來就開始搬家了。他們要儲藏糧食,安放農具,把許多的籮、簍、木器、壇壇罐罐都沉到水塘裏去,準備日本人的到來。
郭元龍和周俊他們疲乏地睡倒在冬防隊隊長的家裏,不到多少時候就讓那些亂嘈亂嚷的人們弄醒起來。
“你是要到丈山武巷,還是要到延陵去的?”
“你呢?”
“……麥溪,……”
“你不怕人家說你逃跑嗎?”
“參謀長有命令!”
“哦,原來,……你是執行參謀長的命令——你不要執行得太起勁了呀!”
“二嫂子,你的毛頭呢?”
“我管他幹嗎,我也不是他的分隊長。”
這些人的喉嚨都快樂地叫得很響,簡直像敲鑼子一樣。郭元龍翻一翻身,發著脾氣,仿佛很願意用那些快樂而紛亂的叫聲來娛樂自己似的用一種滿足的碎雜的聲音唾罵著:
“滾你的蛋吧!……”
周俊睡的時間還要短,他很早就爬起來。天已經大亮了,他坐在門檻上寫日記,有時停下來,看看隊長太太——那漂亮而患著滿身的皮膚病的女人,一麵弄早飯一麵左收拾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