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愛沉默的我,平常已飽嚐著淒切的孤伶的況味,惟一的陳君又對我如此,涵瑜啊,所謂“知己”對我是這樣,世界是如此的奇離,像我這種無力的庸奴,隻要宇宙不毀滅,我終有給濃煙硝霧毀滅的一日,我真生活得夠了夠了。我隻有在夜闌燈柵時躲在清冷的薄絮中向自己的心靈訴述那無邊的哀怨。是的,我是這光明輝燦的宇宙中大殺風景的厭物,早就不應生存於斯世的,我的平心靜氣的語音,我的謙恭的笑臉,一切,徒然暴露自己的醜惡罷了,我憎惡自己,我想毀滅自己,我簡直不願在人煙稠密中悄悄地占去空間,但願悄悄的死去。我於今沒有靈魂了,如僵屍一般在黑夜中的孤寂的深林裏躊躇,暗淡與陰風籠罩著我,看不見一切,聽不見一切。嗬,沒有我了,我是渺小得至於看不見的灰塵,當載重的車輪壓下時,我擠到那邊,當禽獸之巨足踐踏著我時,我又逃到這邊,終於無可遁逃時,天啦,你賞我一陣微風,把我吹散了吧!把我吹散了吧!
瑜,這點小事本不打算告你,因為寫些這樣的話也許是使你討厭的事,但我不知如何還是說給你聽。為想消滅這一種內心苦悶的緣故,我才想出個遊法國花園的方法來,可是一出了花園,在你去後,那種種苦悶又洶湧起來了,瑜啊,我真不想再說什麼啦!
悲哀的皮克三十八
親愛的瑜:
一切的事要在一種頂了解的情緒之下才能下結論,定辦法。你說你的朋友看見我在外麵追女人,又看見我常跟女同學女教員到外麵去。不管是不是你設詞探聽我,我不妨將我所知道的告訴你。關於前者,上海灘上男女雜遝,是誰追誰,很難一目了然,暫且不說,至於後者,確有其事。在無聊極了的時候,她們邀我出去走走,要去就去,要到法國花園就到法國花園,要在校中和我談談就談談,這不是秘密行為,鬼頭鬼腦,算不了什麼。談得對勁就多說兩句,談得不對勁,就罵她們兩聲,或者一個人衝走去了,也是常有的事。橫豎我已經有了愛人,足以自傲,在情場中曾經受過一點磨折,在她們中間簡直是老氣橫秋的。
那個姓薑的同我從北京動身時她就被一個姓何的愛上了,在般上,他替她打臉水,買水果,運行李,到上海後他朝夕不離的陪著她,請她看電影,吃和菜,他們瞞不過我,雖然曾請過我,我並不曾加入過。為著她一次不了一次的請我寫英文賀年片,曾得罪過她一回,她曾關著門哭了一回,而且興奮的要進商務印書館的英文函授學社。不過因為我後來還是和她談談,那進函授學社的計劃也就無形取消了。
那個姓林的是經薑幾次的介紹才慢慢的談起來話來,顯然她是我的同鄉。混熟了之後,我曾被她請到臥室裏坐。她是小學部的教員,又還教外國女人的國語。她很憐惜我的景況,但我絕沒有向她借過錢,談過半句與愛情有關的話。雖然她曾問過我的家世,我的年齡,我有沒有結婚,有時請我幫她理絨繩,趁著機會說些牽絲攀藤的隱語,我卻是“一刀兩斷,兩刀四斷”的將她的熱情消滅了。末後為著她請我教英文,自己卻常常缺席,終於給我說了一回,她也痛哭了一回,於是英文也就不學了。
總之無論怎樣的美女,她們的矜持,驕傲,在我簡直失了效力。我是不肯低首下心於歸女之前的,何況是她們。我生平頂恨情書中有“你誠實的仆人”那句話。一個男人要用逢迎諂媚的手段去博女性的歡心,那便是欺騙引誘,真正的戀愛中能有卑汙的“逢迎”“諂媚”嗎?
因為你常常對我有無聊的妒嫉,有人向我建議說:“戀愛女人,有時不可不有手段。”那言外之意仿佛就是先騙騙女人的錢用,再騙到手她的肉體,然後她便死心踏地的愛著那男人,男人即令有些地方不對,她也隻能聽人家的操縱。涵瑜,你看我是不是這種謬論的附和者啊。想你一回想我兩年來的種種,你該了解我,你該會少妒嫉我一點的吧?
星期四的下午,我想來看你,請你在校中候著。
你的皮克三十九
我愛的瑜妹:
前次我對你說不必耽誤正事來寫信給我,其實我何嚐不盼你的信呢?我用這極笨的方法來安慰你落得自己陷在空虛的想念之中,我為自私起見,非常的後悔。
你以為我在校中常有女友相伴,你便在你的男友前故意表示親熱來報複我嗎?當我來看你的時候?如果我的猜想沒有錯,那你真太不了解我。不過也許是你對我的愛情在轉移,在變換,也許是我在妒嫉你,但是我如何能禁止你有別的愛人,我更如何能占有你呢?我並不是現在有了愛人才這般輕便的說,實在,你如果有別的愛人,你盡管熱烈的去愛,努力的去尋求以前未有的滿足,我決不因為難堪,悲傷,孤寂,消沉而減少對於你的愛,這是我頗能自信的,一個人同時愛上幾個人決不是不可能的。我昨天就在報上看見大約是這樣的一段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