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培隻是拚命的哭,夫人悶著一肚子的氣,本想不睬不理,但她抑製不住母親對孩子的慈悲,終於伸出手去抱,但她的手給鏡梅君的攔回了。

“不行,不行,我不能讓誰抱起他!我要看他有多末會哭,會滾!我知道他是要借著吵鬧為消遣,為娛樂;我也要借著打人消遣消遣看,娛樂娛樂看。”鏡梅君阻住了夫人又向著培培罵:“你這世間罕有的小畜生,你強硬得過我才是真本事!你哭,你滾,你索興哭個痛快,滾個痛快吧!媽媽的,我沒有你算什麼,我怕乳粉沒人吃,我怕一人安靜的睡得起不了床!”他很氣憤,認真的動起武來了,打得培培的臉上屁股上鮮紅的,熱熱的,哇一聲,隔了半天又哇一聲。夫人坐在旁邊沒辦法,狠心的溜下床,躲開了。她不忍目睹這淒慘的情景,一屁股坐在鄰室的馬桶蓋上,兩手撐著無力的頭,有一聲沒一聲的自怨著:

“唉,為什麼要養下孩子來,我?——培培,你錯投了胎啦,你能怪我嗎?——這種日子我怎麼能過得去,像今晚這日子——我早知道不是好兆頭,耗子會白天跑到我的鞋上的,唉!”

這種斷續的淒楚的語音,在鏡梅君的拍打聲中,在培培的嚎叫聲中,隱約的隨著夜的延續而微細,而寂然。

培培愈哭愈招打,愈打愈哭;打一陣哭一陣之後,他竟自翻身爬起來,身體左右轉動,睜開淚眼望著,希冀他媽來救援,但他媽不知去向了,在他前麵的隻有鏡梅君那幅閻羅似的凶臉,在慘淡的燈光之下愈顯得嚇人,黯灰的鬥室中,除泰然的時鍾“踢踏”

的警告著夜是很深了而外,隻有他這絕望的孤兒坐以待斃的枯對著夜叉,周圍似是一片渺茫的黃沙千裏的戈壁,耳鼻所接觸的似是怒嚎的殺氣與腥風。於是,人世的殘酷與生命的淒涼好像也會一齊彙上他那小小的心靈上,他伏在席上本能的叫出一聲不很圓熟的,平常很難聽到的“姆媽”來,抬頭望了一下又伏著哭,等再抬頭看他媽來了不的時候,眼前別無所有,隻鏡梅君的手高高的臨在他的額前,一刹那就要落下。他呆木的將眼睛死死的釘住那隻手,又向旁邊閃爍著,似乎要遁逃,但他是走不動的孩子,不能遁逃,隻得將萬種的哀愁與生平未曾經曆過的恐懼,一齊堆上小小的眉頭,終於屈服的將哭聲吞咽下去。微細的抽噎著;慘白而瘦削的臉上的淚流和發源於蓬蓬的細長的頭發裏的熱汗彙合成一條巨大的川流,晃晃的映出那賊亮賊亮的燈光的返照,他像是個小小的僵屍,又像是個悲哀之神,痙攣似的小腿在席上無意義的伸縮,抖戰的小手平平的舉起,深深的表現出他的孤苦與還待提抱的怯弱來。

人窮了喊天,病倒了喊媽,這是自然的,培培喊“姆媽”算得什麼,然而在這時的鏡梅君的心上竟是一針一針的刺著一樣。他驀然覺著剛才的舉動不像是人類的行為;用這種武力施之於嬰兒,也像不是一個英雄的事業,而且那和文明人的言論相去太遠,於是他的勇氣銷沉了,心上好像壓了一塊冰。他感到自己也是爹媽生的。爹雖活著,但那是在受磨折,勉強的度著殘年,和自己年年月月給迢迢萬裏的河山阻隔著,連見一麵也難。許多兄弟中,他獨為爹所重視,他雖則對爹如路人一般,但爹容忍的過著愁苦日子,毫無怨言,至今還滿身負著他讀書時所欠的巨債;豈僅無怨言,還逢人飾詞遮掩兒子的薄情,免避鄉人的物議,說:“這衣服是鏡梅寄回的。這玳瑁邊眼鏡值三四十元,也是鏡梅寄回的。”媽呢,辛苦的日子過足了,兩手一撒,長眠在泥土裏,連音容都不能記憶。她曾在危險的麻豆症中將他救起,從屎尿堆裏將他撫養大,而他在外麵連半個小錢都沒寄給她縫補縫補破舊的衣服,逢年過節也不寄信安慰安慰她倚閭念子的淒愁,於今感恩圖報,可還來得及?爹媽從來不曾以他對付培培的手段對付他過,將來培培對他又應怎樣?培培的將來雖不能說,或許也如他對爹媽一樣,應遭天譴,但他對於僅十個月大的培培,那有像爹媽對他那末的深恩厚德!何況這末小的培培還吃不住這種苦啊!反複的推敲,他的眼淚幾乎潮湧上來,立即將培培抱起,輕輕的拍著在室內踱著,凶殘的硬塊似已溶解於慈祥的濃液中了,但偶然聽見一聲啼哭時,他覺著又是一種擾亂來了,那又是一種該處罰的忤逆行為,慈祥的臉子驟然變了,不肯輕易放棄的威嚴又罩下來,口裏又是:“還哭啊,還哭啊,我打你!”的威嚇著。

他好像不這樣便示了弱,失了自己的身分似的。

培培在他的懷裏縮做一團的低聲抽噎,經過許久也就打起瞌盹來了。夫人悲哀得夠了,也就上床睡了,於是鏡梅君將培培放在夫人的身邊,自己也盡興的躺著,隨著肝火的餘燼,悠悠的入夢,更深夜靜,隻有培培在夢中斷斷續續的抽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