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一晚,烏雲棉被似的堆滿在天空,風兒到海濱歇涼去了,讓鏡梅君悶熱的躺著。在平時,他瞧著床上拖踏的情形,就愛“尺啊,布啊,總歡喜亂丟!”的煩著,但這晚他在外浪費回來,懺悔和那望洋興歎的家用的恐慌同時擁入他的腦門,恰巧培培又嘰嘈的陪著他喪氣,於是他那急待暴發的無名火找著了出路啦,眉頭特別的繃起,牙齒咬著下唇,痧眼比荔枝還大的睜著,活像一座門神,在床上挺了一陣,就憤憤的爬起來嚷:“是時候啦,小東西,得給他吃啊!”
照例,晚上九點鍾時,培培吃了粥才睡。這時夫人聞聲,端了粥來,抱起培培。培培在母親懷裏吃粥,小嘴一開一閉,舌頭頂著唇邊,像隻小鯽魚的嘴。鏡梅君看得有趣,無名火又熄滅了,時時在他的臉上撥幾下,在屁股上敲幾下,表示對孩子的一點愛。粥裏的糖似乎不夠,培培無意多吃,口含著粥歌唱,有時噴出來,頭幾搖幾擺,汙了自己的臉,汙了衣服,夫人不過“嗯,寶寶,用心吃!”
的催著,羹匙高高的舉起來等,可是鏡梅君又惱起來啦,他覺著那是“養不教父之過”,不忍坐視的將培培奪過來,挾著他的頭一瓢一瓢的灌。培培也知道一點怕,癡癡的瞧著鏡梅君那睜大的眼和皺著的眉,將粥一口一口的咽,吃完了,鏡梅君將他放在席子上。
培培肚子飽了,就忘記一切,攀著床的欄杆跳躍著站起來,小眼睛笑迷迷的,舌兒撐著下巴顎開開的,口涎直往胸部淌,快樂充滿宇宙的尖脆的叫聲在小喉裏婉轉,鏡梅君的威嚴的儀表又暫時放棄了,摟起他在懷裏緊緊的,吻遍了他的頭頸,隻少將這小生物吞下去,毛深皮厚的手又在他那柔嫩的股上拍。培培雖則感著這是一種處罰的不舒暢,但究竟是阿爹的好意,鏡梅君也很自慰,即刻就想得到報酬似的命令著:“嗨,爹,爹,爹!培培,叫我一聲阿爹看。”培培不知道服從,隻是張著口預備鏡梅君來親吻似的。頗久的抱著玩,培培可就任意撒尿了,小雞雞翹起來不辨方向的偏往鏡梅君的身上淋,這是培培一時改不掉的大毛病,也可以說是一種過分的擾亂,而在鏡梅君的腦中演繹起來,那可斷定培培一生的行為與成就,於是他的麵孔就不得不板起,牙齒從兜腮胡子裏露出來:“東西,你看,你看,遲不撒,早不撒,偏在這時撒在我身上,忤逆胚!”他罵著,手不拘輕重的拍培培。培培起首驚愕的瞧著他,即刻扁著嘴,頭向著他媽哭。但這怎麼能哭?“你哭,你哭,我敲死你,討厭的東西!”鏡梅君更加嚴厲了,培培越哭他越使力打!打完了,扔在席上。
培培,年紀十個月大的男孩,美觀的輪廓,為著營養不足而瘦損,黯黃的臉,表現出血液裏隱藏著遺傳下來的毒質,容顏雖不豐潤,倒還天真伶俐。他常為著餓,屁股髒,坐倦了就“嗯——噯——”的哭,但必得再睡了一覺醒才得滿足他的需求,因此,他媽非常可憐他。
“他懂什麼,你沒輕沒重的打他?你索興打死他啦!
也沒看見這樣不把孩子當人的!”培培遭了打,夫人看得很心痛,等到自己抱著培培在懷裏,才敢豎著眉毛向著丈夫咒。
“不抱走,你看我不打他個臭死!討厭的東西!”鏡梅君本懶於再打,但語氣裏卻不肯收斂那無上的威嚴。
“討厭!?你不高興時,他就討厭;你高興時,他就好玩,他是給你開玩笑的嗎?”
“不是啊!他撒濕我的衣服,還不討厭,還不該打!”
“幹嗎要給你打,我養的?”
“不怕醜!”
夫妻倆常為孩子吵,但不曾決裂過,其原因是鏡梅君擔負家庭間大半經濟的責任,他常覺自己是負重拉車的牛馬,想借故吵著好脫離羈絆,好自個兒在外麵任情享樂,幸而他的夫人會見風轉舵,每每很審慎的鬧到適可而止,因而夫妻的感情始終維係著,鏡梅君也就暫時容忍下去。
那時,他覺著過於勝利,靜默了一會,又覺著夫人的責備不為無理,同時便心平氣和的感到有一種文明人的高玄的理想不能不發表出來似的,因為文明人的智識和態度不能落後於婦女們,見笑於婦女們的。於是他用半懺悔半懷疑的語氣說:
“不知怎樣,我心裏不快樂時,就愛在孩子身上出氣;其實我也知道尊重孩子的地位,知道哭是滿足他的欲求的工具,愛吵愛鬧是他天賦的本能。他的一切是自然的,真實的,我也想細心觀察他,領導他,用新穎而合理的教育方法陶冶他,使他的本能順遂的在多方麵健全的發展,但我不知如何,一聽見他哭,或看見他撒屎撒尿撒了滿地,就不高興!”
“是呀,你就愛這樣,我知道是你肝火太盛的緣故,明天上醫院去看看吧,老是吵著也不是事。”
好,孩子被毒打了一頓,已歸罪於肝火,一切便照舊安靜。培培瞌睡來了,他媽將他安置在床上,自己也在旁邊睡了,鏡梅君也一個人占一頭,睡了。
不管天氣悶熱不,到了晚上,在培培便是淒慘黯淡的晚上。蚊子臭蟲在大人的身上吮吸點血液,他們不覺著痛癢,即令覺著了,身體一轉,手一拍,那蓬飽的小生物,可就放棄了它們的分外之財,陳屍在大的肉體之下;但它們遇著培培呢,自己任意吃飽了還雍容儒雅的踱著,叫它們的夥伴來。培培不敢奈何它們,隻知道哭,在床上滾,給全床以重大的擾亂,而鏡梅君之陶冶他,處理他,也就莫過於這時來得妥當,公道,嚴肅而最合新穎的教育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