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名字已經無從可考,但是村民說他們曾經是凶猛邪惡的人,掠奪土地和海洋,是他們那個時代災難的根源,犯下了無數惡劣的罪行,以至於他們所騎的馬匹——順便提一句,就是矗立在我們村子裏的那匹大馬——都被閃電劈了,遭受了上天的懲罰。盡管如此,他們富庶的後代卻讓他們在教堂有一處棲身之所。看著大理石雕刻出的那些邪惡的麵容,村民們所說的很容易令人相信。

那天晚上,教堂看上去是那麼迷人而又神秘,紫杉樹的影子透過窗戶投映在廣場的地板上,在柱子上也映下斑駁的影子。我們靜靜地坐在一起,沒有說話,帶著對教堂建造者的敬畏之心欣賞著古老教堂的美景。

我們走到祭壇前,駐足觀看沉睡的武士。然後,我們在走廊的石椅上休息了一會兒,眺望遠處沐浴在月光下的牧場,感覺到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沉浸在這寧靜的夜晚之中,細細品味著我們甜美的愛情。最後,我們帶著一種最壞也壞不到哪兒去的感覺離開了教堂。

多曼女士已經從村裏回來了,我立刻提出和她進行一次麵對麵的談話。“多曼女士,”我說,我把她帶到我的畫室,“你不願意和我們待在一起是為什麼呢?”

“先生,這個月底之前我想離開這裏。”她回答說,如她往日一般的平靜而有尊嚴。

“你是不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多曼女士?”

“一點也不,先生。您和您的夫人都是大好人,我敢肯定——”

“那麼,那是為了什麼呢?是不是你的薪水不夠高?”

“不,先生,我拿的已經夠多了。”

“那麼為什麼不能留下呢?”

“我想我還是不留下得好,”她略帶遲疑地說,“我的侄女病得很厲害。”

“但是你的侄女自從我們來到這裏就一直在生病呀。”

沒有任何回答,隨之而來的是一段冗長的、令人尷尬的沉默。最終,我打破了沉默。

“你能不能再待一個月呢?”我問。

“不,先生,我打算星期四就走。”

今天已經是星期一了!

“那麼,我必須要說,我想你應該提前告知我們。現在也來不及去找別的人來替代了,而你的女主人又無法做沉重的家務活。你能不能待到下個星期?”

“我可能下個星期就會回來。”

我現在已經確信,她所想要的隻是一個簡短的假期,隻要我們能找到替代的人,我們應當立刻讓她休假。

“但是你為什麼必須這個星期離開呢?”我沒有放棄,“說出原因吧。”

多曼女士扯了扯她平常總披著的小小的披肩,披肩緊緊地紮在胸前,看上去她好像很冷。然後,她費了很大力氣開口說話了:“先生,他們說,這是天主教時期的一座大房子,在這裏麵發生過很多事情。”

“事情”的含義可以從多曼女士變調的嗓音中聽出來,而這足以讓人渾身發涼。我很慶幸勞拉沒有在這裏,她總是很緊張,屬於很敏感的那類人。我想如果勞拉從這樣一位年老村婦的口中聽到有關我們房子的這些說法,她就不再覺得這是她可愛的小家了。

“多曼女士,告訴我全部,”我說,“你不需要擔心,我不像那些年輕人,我不會拿這些事情開玩笑的。”

這隻說對了一半。

“好吧,先生,”她壓低了聲音,“您可能已經看到教堂聖壇旁邊的那兩尊塑像了。”

“你是說穿著盔甲的騎士雕像。”我很輕快地回答道。

“我是指他們那兩具屍體,從大理石中變化出人形。”她回答說。我必須承認,她的描述比我的要形象一千倍還不止,尤其是說到“從大理石中變化出人形”時所流露的那種神秘的力量和不可思議。

“人們說,在萬聖節前夜,那兩具屍體會從厚石板上坐起來,走下聖壇,穿著他們的大理石外套。當教堂的鍾聲敲響11點時,他們就從教堂的大門走出來,沿著黃泉路往前走。如果那條路是潮濕的,早晨還可以看到他們留下的腳印。”

“他們要去哪裏啊?”我問。

“先生,他們回到這裏他們的家中,如果有人遇見了他們——”

“那會怎樣?”我問。

但是她突然緘口不言了,隻說侄女病重,她必須走了。我不想去討論她的侄女,隻想從她口中知道更多關於這個傳說的細節。但是除了警告之外,她什麼也沒對我說。

“不論您做什麼,先生,在萬聖節前夜要早早把門鎖好,然後在門窗上做好十字記號。”

“但是有沒有證據表明有人曾經見過這些可怕的事情呢?”我繼續追問。

“那就輪不到我來說了,我隻知道這些,先生。”

“那麼,去年是誰住在這裏?”

“沒有人,先生。擁有這間房子的那位夫人隻在這裏停留一個夏天,在那個夜晚到來之前,她常常在倫敦待上一整個月。我很抱歉給您和夫人帶來了不便,但是我的侄女病了,我必須在星期四去看她。”

在她對我說了她要離去的真實原因之後,我無法說服她,她對那個明顯的虛構傳說深信不疑。她下定決心要走,我們一起懇求都不能說動她。

我沒有告訴勞拉有關大理石塑像的傳說,一部分是因為這個與我們的屋子有關的故事會嚇著我妻子,另一部分是出於某個更神秘的原因。

這個故事對我來說和所聽到的其他故事都不太一樣,直到那一天結束後,我都不太願意去談論它。但是,我卻從未停止過對這個故事的思索。

我為勞拉畫了一幅肖像,她背對格子窗,除了那窗戶我實在想不出別的什麼地方了。我用金黃的落日做美麗的背景,為了替她進行修飾,我不停地工作著。

星期四的時候,多曼女士離開了。臨走時,她說:“您別太累著自己了,夫人,如果有什麼事情是我下個星期可以為您做的,我保證我不會介意的。”從她的話語中,我聽出她希望在萬聖節之後能夠回到我們的身邊。直到最後一刻,她還是堅持以她的侄女作借口。星期四平平安安地過去了,勞拉顯示出了在做牛排和馬鈴薯方麵的才能,我也承認,我所做的那些洗盤刷碗的活兒比我自己原先預想得要好。

星期五到來了。這個故事就是講述發生在那個星期五的事情。我甚至懷疑如果有人對我講這樣一個故事,我是否會相信他。我會盡我所能,簡單、明了地將這個故事寫出來。那天所發生的每件事情都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裏,我既不會忘記,也不會遺漏掉任何細節。

我記得那天我起床很早,然後就去廚房生火,就當我剛剛搗鼓出一點煙霧的時候,我那可愛的小妻子,就像甜美而充滿陽光的十月清晨一樣,從樓上飛奔而下。

我們一起準備了早飯,發現其中頗有樂趣。家務活很快就幹完了,當刷子、掃把和水桶重新安靜下來的時候,屋子依舊如故。一個人令屋子產生的差異真是太神奇了。

我們很想念多曼女士,但是這種想念和鍋碗瓢盆無關。我們用了一天的時候來打掃我們的書籍並把它們擺放整齊,然後很開心地以冷牛排和咖啡作為晚飯。

勞拉比平時看起來更加明亮、快樂而甜美,我想做一點兒家務活實際上對她是有好處的。自從結婚以來,我們從未如此甜蜜過,那天午後的散步時光,我想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天空中深紅色的雲朵漸漸變成淺灰色,遠處牧場籬牆周圍一層薄霧正在升起,我們手拉著手,一句話也沒說,回到了家中。

“你有點兒憂愁,親愛的。”當我們一起坐在客廳裏時,我半開玩笑地說,我想聽到她對此的否認。

但令我吃驚的是,她說:“是的,我是覺得有些憂愁,或者說是心神不安。我感覺不太好,自從我們回來之後,我已經打了3到4次寒戰了,可是天氣並不冷,不是嗎?”

“是不冷。”我說,希望這並不是在垂死之夜從牧場那變幻莫測的霧氣中升騰而出的寒意。她說不是那樣,她並不那麼認為。短暫的沉默之後,她突然開口說話了:“你有沒有過不祥的預感?”

“沒有,”我笑著說,“即使我有,我也不會相信那些的。”

“我有,”她接著說,“我父親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就有那樣的預感,盡管當時他遠在蘇格蘭北部。”我沒有作答。

她坐在那裏,靜靜地看著火堆,溫柔地撫摸著我的手。最後,她一躍而起,來到我的身後,捧住我的臉,親吻我。“好了,現在都結束了,”她說,“看我多像個小孩啊!來,把蠟燭點上,我們來彈奏一些新的魯賓斯坦二重奏吧。”

然後,我們彈著鋼琴,度過了愉快的一兩個小時。

大約10點半的時候,我開始盼望臨睡前的那支煙了,但是勞拉看上去那樣純潔,我感覺到讓臥室充滿煙草氣味太殘忍了。“我出去抽支煙。”我說。“我也去。”“不,甜心,今晚不行,你太累了。我不會待太久的。去睡覺,要不然我明天既要刷靴子,還要照顧一個病人了。”

我吻了吻她,轉過身要離開,這時,她用胳膊纏繞著我的脖子,緊緊地抱著我,好像再也不打算鬆開一樣。我撫摸著她的秀發。

“到這兒來,親愛的,你太疲勞了。家務活對你來說太沉重了。”

她稍稍地鬆開了胳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我們今天非常開心,傑克,是吧?別在外麵待太久。”

“我不會的,寶貝。”

我從前門走出來,沒有鎖門。多美的夜晚啊!厚厚的雲層不時地在天邊翻滾,星星周圍環繞著細細的白色光環。月亮在銀河中暢遊,敞開胸懷迎接波浪,隨後又消失在黑暗之中。月光再次出現在森林中,緩慢而寂靜地隨森林上空的雲朵飄動。整個大地籠罩在一片奇特的灰色光芒中,原野中花影婆娑,隻有露水和月光的結合,或是寒霜與星光的相逢,才能創造如此美景。

我來回散著步,沉浸在寧靜的大地和變幻的星空之中。深夜,四處一片寂靜,空無一物。這兒沒有出沒的野兔,也沒有半睡半醒的小鳥發出的鳴叫。

盡管雲朵在天空中穿行,但是吹動它們的風兒卻沒有帶動林中小道的任何一片落葉。穿過草地,我能看見教堂的尖頂映襯著天空矗立在那裏。我一邊走著,心中一邊回味這3個月來的幸福生活——回想著我的妻子,她可愛的眼睛,愛我的方式。哦,我的小姑娘!我自己的小姑娘,展現在我眼前的是你我一同度過的美好時光!

我聽到教堂傳來一陣鍾聲。已經11點了!我轉身往屋裏走,但是黑夜留住了我。我沒有回我們溫暖的小家,我想去教堂一趟。

我隱約感覺到,將我的愛和感恩之心帶入聖殿是一件好事,在那裏,逝去年代中的人們承擔了太多的喜怒哀樂。

經過窗口時,我向裏看了一眼。勞拉半躺在火爐前的椅子中,我看不到她的臉,隻看到她小小的腦袋倒映在淺藍色的牆壁上。她是那麼的安靜。毫無疑問,她睡著了。當我繼續向前走的時候,我的心飛到了她的身邊。我想,冥冥之中肯定有一位神靈,一位慈悲的神靈,否則怎麼能創造出如此甜美可人的她來?

我沿著樹林的邊緣,慢慢地走著。一個聲音打破了黑夜的寂靜,那是樹林中發出的沙沙聲。我停下腳步,凝神靜聽。那聲音也停住了。我接著往前走,然後清楚地聽到另一個腳步聲緊跟著我的步伐,好像回聲一樣。這很有可能是偷獵者或是盜伐者,我們純樸的鄰居並不知道這一情況。

不管他是誰,他把腳步聲弄得那麼響也真夠蠢的。我拐進了樹林,現在那腳步聲聽起來就在我剛剛離開的那條小路上。那肯定隻是回聲,我想。月光中的樹林看上去美極了,月光從樹葉的空隙中穿透而出,照在巨大的垂死的蕨類和矮小的灌木叢上。樹木像哥特式圓柱一樣環立在我周圍,它們令我想起了教堂。我踏上黃泉路,穿過墳墓之間的墓門,來到了低垂的走廊。我在勞拉和我坐著欣賞美景的石凳那裏停留了一會兒。

隨後,我注意到教堂的門打開了,我暗自責怪自己前一天晚上沒有把它鎖上。我們是唯一會在周日以外的時間拜訪教堂的人,我懊惱地想著,由於我們的疏忽大意,秋天潮濕的空氣會進入教堂內部侵蝕古老的建築。我走進了教堂。可能是因為教堂裏看上去有些奇怪,當我登上聖壇的一半時,一陣寒戰,我突然記起來,就在今晚,此時此刻,就是傳說中大理石中的屍體開始行動的時候。

想到這兒,我不禁有些發抖,除了繼續登上聖壇,我別無選擇。我對自己說,隻是看一眼那兩個塑像。事實上我想確定的是,第一我不相信那個傳說的故事,第二它是假的。我終於踏上了聖壇。我想我現在可以告訴多曼女士她的想法是多麼愚蠢,大理石塑像是那麼安詳地躺在那裏。我把手插在口袋裏,從聖壇上走了下來。在灰暗的光芒中,教堂的東部看上去比平時要寬大,而兩座墳墓上方的拱門看上去也更高大了。月光出現了,告訴了我答案。我突然停住了,我的心猛地一跳,差點兒讓我窒息,隨後又深深地沉了下去。

“人形的屍體”不見了,透過東麵窗戶照進的月光,他們的大理石底板空蕩蕩地躺在那兒。

他們真的不見了嗎?或者是我瘋了?我的神經繃得緊緊的,我彎下腰,用手撫摸著光滑的石板,感覺到它們表麵平滑,沒有破裂的跡象。是不是有人把塑像拿走了?這是不是一個卑鄙的玩笑?

不管怎樣,我要搞清楚。我立刻用我口袋裏湊巧留著的一張報紙做成了一支火把,點燃之後高高地舉過頭頂。黃色的火光照亮了黑暗的拱門和那些石板,塑像確實不見了。教堂中隻有我一個人,或者說,我是獨自一人。

隨後,一陣恐懼包圍了我,那種恐懼說不清,道不明——對巨大的、不容置疑的災難的確定性。我丟掉火把,飛奔著衝下聖壇,沿著走廊一路狂奔,我一邊跑一邊緊緊地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哦,我是不是瘋了——或者說,究竟是什麼東西糾纏著我?我飛快地掠過墓地的圍牆,直接抄近道穿過原野,向著我家窗戶的燈光奔去。就在我要翻越第一道籬笆時,一個模糊的影子看上去好像是從地下蹦出來似的出現在我麵前。情急之下,我衝著擋道的那個東西大聲喊道:“讓開,你膽敢擋路!”

但是,我的一記猛推遇上了出乎意料的強有力的抵抗。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肘部,好像一個鉗子似的夾著我,原來是愛爾蘭醫生。

“你怎麼了?”他用特有的口音大喊著,“你到底怎麼了?”

“放開我,你個蠢貨,”我掙紮著,“教堂裏的大理石塑像不見了,他們都不見了。”

他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看來我明天要給你開一服藥了,你竟然相信那些老婆婆的故事。”

“我告訴你,我親眼看到空石板了。”

“那麼,跟我一起回去。我正要去給老帕默的女兒看病,我們一起到教堂看一看,讓我也瞧瞧空的石板。”

“你想去的話你自己去吧,”我說,對他的嘲笑有些許不滿,“我要回家看我妻子去了。”

“廢物,”他說,“你覺得我會允許你那麼做嗎?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都認為你看到了堅硬的大理石有了生命,而我在我一生中都把你看成膽小鬼?不,先生,你不會想要這麼做的。”

夜晚的空氣,人的說話聲,還有和六英尺高的健壯男人的身體接觸,讓我稍稍做回了自己,而“膽小鬼”這個詞狠狠地刺痛了我。

“那麼,來吧,”我低低地說,“或許你是對的。”

他仍然緊緊地抓著我的胳膊。我們翻過籬笆,折回教堂。一切都像死亡一樣靜止不動,那地方聞起來有潮濕的泥土氣息。我們登上聖壇。我承認我當時閉上了眼睛,我知道塑像不會在那兒的。我聽見凱利點著了一根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