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森湖畔,青竹掩映的深處,青石板小路蜿蜿蜒蜒通向一處靜謐別致的小院,白牆紅瓦,卷翹的屋簷俏皮的露出個頭來,讓來人一眼瞧個分明它的存在。
瑞士的國度裏,鮮少有如此富有中國韻味的建築。
用籬笆圍起來的院子裏,依舊是四十年前的老樣子,蓬勃生長的大樹下,一整套木魚石茶具擺置在端硯茶盤上,木桌四周,擺著四張藤椅。
茶具邊上就是一個小巧的書架,閑置著幾本書,一伸手便可以拿到的,其中有一本《詩經》已經翻的頁邊打卷。
再邊上是一架藤條做的秋千,兩端各綁上了一串風鈴,微風拂過的時候,它動了起來,風鈴也跟著唱了起來。
清晨的陽光下,一位老人靜靜的坐著,一動也不動,眼睛無神的望著身側一張空空如也的座位,仿佛要將它看穿了,一頭銀絲綰成雲鬢,如今的身材也再不像年輕時那樣的豐腴,可以算的上是削瘦。
隻是,她隨意的坐著微闔著眼,一雙手交叉搭在膝蓋上,卻又保持了那份空穀幽蘭的氣息,即使此去經年朱顏褪去,卻也改不了她渾然天成的氣質。
院子裏彌漫著烹茶的香氣,清新淡雅。
身後傳來兩道腳步聲,一道是男人的沉重,另一道似乎有些陌生,這些不是都不是江曉聽出來的,因為她的五官,已大不如前,反應遲鈍,退化的比同齡人快許多。
或者這都是早年生病留下的後遺症。
江曉頭頂蒙上了一層陰影,而後男人在她的身旁輕輕喚了幾聲,“夫人,夫人?”
江曉聽見了聲音,緩緩睜開眼睛,看見了熟悉的周韶。
周韶沒有離開過沈清淮,在沈清淮手下工作了一輩子,從前協助沈清淮打理著公司的業務,現在協助沈嬌嬌打理公司業務。
而周韶也娶了一位賢良的妻子,從前照顧著江曉和沈清淮的起居,現在……照顧著江曉的起居。
“周韶?”江曉頓了很久才叫出周韶的名字。
周韶如今也是一頭白絲,勞心勞累的他看起來比同齡人還要蒼老些,他彎著身子,努力將話講的清楚一些,“夫人,您的舊友來看您了?”
江曉又頓了頓,“舊友?是千千嗎?還是小桃子啊?”
“姐,是我。”葉桃從江曉的身後繞了出來,站在江曉的麵前,而後蹲下身和江曉目光齊平。
葉桃笑著,眼睛眯成了兩條縫,皺紋無情的透露著紅顏不再的消息,可是她,依舊可以笑得嬌俏。
如今的江曉已經七十八歲了,而葉桃也七十了,兩人都已不再是當年的模樣,那一聲“姐”一聲“小桃子”,倒是依舊。
江曉看見葉桃顯然很是興奮,拍了拍右手邊的椅子,讓葉桃坐下。
葉桃將椅子和江曉拉的近一些。
周韶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下去了。
葉桃記得,上一回見到江曉還是在……沈清淮的葬禮上。
一年前,沈清淮先江曉一步去了,他終究在最後一次,沒有等她。
那天的教堂異常的冰冷,江曉站在風中單薄無助,仿佛風一吹她便要倒下。可是江曉不但沒有倒下,還沒有哭泣,從葬禮的開始到結束,她給每一個到場給沈清淮送別的人鞠躬,都仿佛披上了一層虔誠的光暈。
她說:“你們的祝福,可以讓他在天堂過得安寧,我希望到我的那一天,他能夠在天堂門口等我。”
葉桃還記得,從前江曉的雙眼是燦若星辰的,可是那一天,江曉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的華光,失去了所有的顏色,她不哭,可是也不笑。
一年裏,江曉拒絕見任何的人。
葉桃覺得,江曉的這輩子注定是要和沈清淮拴在一起的,可是沈清淮先走了,江曉就失去了依靠,靈魂也跟著丟了,葉桃不想江曉是這麼度過餘生的。她想,人的一生,不管經曆過多少的磨難和痛苦,最終都該有個圓滿的結局。
“喝茶嗎?”江曉問了一句,沒等葉桃說話她已經執起了茶壺,先是給左手邊那個空著的位置注滿一杯,那一刻,她衝著空位莞爾一笑,笑眼中仿佛印刻著那個熟悉的人。
之後才慢悠悠轉了回來,又看向葉桃,有些木楞的問了句,“我剛才有沒有問你需不需要喝茶?”
葉桃見著這一幕,內心動容了,江曉從來沒有忘記沈清淮,這間院子的擺置都一如往初,可是懷念的結果隻有是越陷越深無法自拔,葉桃知道,江曉的心並不快樂。
葉桃歎息間點點頭,“好啊,我自己來吧。”
江曉卻是堅持要給葉桃倒茶。
“姐,你……有沒有想過跳出這個圈子?一切都過去了,人應該向前走的。”
江曉淡然的笑了,環顧四處,她忽然饒有興致的指了指麵前的茶具,她說:“這套木魚石茶具是他選的,他說木魚石象征著如意吉祥,可護佑眾生,辟邪消災。”
葉桃看著那空空如也的藤椅,再看了一眼那杯盛滿茶香的茶盞,默然了。
江曉又興致勃勃的指了指旁側的書架,“閑時,我在旁邊烹茶,他便喜歡捧著本書,我纏他給我念《詩經》,念那些好聽的句子,他便樂此不疲的念了近四十年。”
江曉又獻寶似的指了指秋千架,“還有那架秋千也是他給我紮的,我老公是不是很厲害?他什麼都會,隻要我說了,他便能做出來。”
江曉笑的像個孩子,時不時的還衝著旁邊的空位置說話,拉著葉桃的手晃來晃去。
葉桃無聲的歎息。
江曉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一年了,自從沈清淮離開之後,她的病情便逐漸加重,時而清醒,時而又糊塗。而這,也是葉桃此番來的原因。
“姐,你還記得我小舅舅嗎?”葉桃抓著江曉的手。
白瑜木訥的看著葉桃,眼裏寫著“不知道”三個字。
“大明湖畔的ONE先生啊,你不記得了嗎?”
江曉依舊一臉茫然,掰著手指數,“清淮、周韶、小桃子、千千……”
葉桃無奈,卻很是耐心的說,“沒關係,記不起來就不記了,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ONE先生的故事。”
白瑜興奮的拍拍手,“好啊好啊,我最喜歡聽故事了。”
葉桃清了清嗓子,徐徐道來。
她們是個大家庭,算是人丁興旺吧,鬱衍一是葉桃最小的一個舅舅,兩人年紀僅僅相差十二歲,可是因為鬱衍一的少年老成,不苟言笑,葉桃見他總如見其他長輩那樣,那份距離感不可逾越。
小時候鬱衍一的成績就特別好,所以家中的長輩們都很喜歡他,甚至於像葉桃這些小輩也需要向他看齊,以他為榜樣。
葉桃總是私底下喊他“老古板”,有一次還被他給聽了去。葉桃以為鬱衍一要揍她了,結果鬱衍一將她抱在一根樹椏上,兩個人目光齊平。
那年鬱衍一十八十九歲,葉桃七歲,剛剛知事的年紀。
鬱衍一的目光清淨如無痕的水,他似乎是隨口那麼一問,“為什麼是老古板?”
本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心,葉桃壯著膽子回答說,“因為你從來不笑啊,也不帶我們一起玩兒,還總覺得我們特別幼稚,爺爺奶奶,還有那些叔叔阿姨都說你是家中最聽話的人,一門心思隻有學習,空閑下來的時間也隻知道把自己關房間裏,從來不往外跑,活生生一枚老古板嘛,哪有什麼樂趣。”
葉桃的腳丫子在半空中晃來晃去,天真無邪的眼睛望著鬱衍一。
鬱衍一出奇意料的揉了揉葉桃的頭發,把她的頭發揉成了雞窩,“那你說,怎麼才不叫老古板?”
葉桃還真的認真的想了一會兒,而後說道:“整天學習學習的多沒勁啊,上回我們開家長會的時候,老師和家長說了,要根據小孩的興趣來培養,喜歡什麼就讓她去幹什麼,這樣才不會浪費天分。”葉桃說的一本正經,頭頭是道,實際上也不太能夠明白其中的意思。
然而葉桃不愛學習是真的,文化分一直屬於中等偏下,拚了命也上不去的那一類,所以呢,她還真是一個稱職的學渣。
“興趣……”鬱衍一真的在認真的揣度葉桃所說的話。
他不是沒有興趣,隻是沒有過多的興趣,學習算是其中之一吧,他想要做好的東西便一定會做到最好,這也是這麼多年他文化分一直保持金字塔頂端水平的原因,隻是他明白,還不夠。
這麼想著,他忽然將葉桃抱了下來,“想不想知道我把自己鎖房間的時候在幹什麼?”
“想啊,想啊。”葉桃歡呼雀躍。
那是她第一次在鬱衍一的房間裏,見到江曉的畫報,一張清純稚嫩的臉,彎唇淺笑的樣子可以把一個人柔化了,那年的江曉僅僅十六歲。
葉桃指著江曉的畫報,問說,“這個姐姐好漂亮啊,她是誰呀?”
鬱衍一沒有回答她,隻是打開電腦,放出江曉成名作的那部片子,他說,“她是我要追尋的高度。”
葉桃當然不明白鬱衍一其中的深意,她隻知道,後來鬱衍一義無反顧的選擇了進入戲劇學校學習表演,她隻知道,鬱衍一一直都在追尋江曉的高度,而自己儼然成了一個跟班,對江曉的喜歡也是一輩子。
鬱衍一學習表演之後回四合院的時間就少了,多數時間都在外邊跑,而這個時候,葉桃也在悄悄長大,兩人的交流不多,隻是每回假期的時候,葉桃都會發現鬱衍一的房間裏,會多許多關於江曉的東西,寫真,圖集,作品錄影帶等等。
滿滿一室,幾乎可以作為展覽廳了。
葉桃長大後,對鬱衍一滿心都是敬畏感了,這個小舅舅相對於父母和爺爺奶奶來說都要更嚴厲一些。
她問過一次,他為什麼這麼喜歡江曉?除了江曉的,房間裏再看不見其他人的畫報。
他說,“沒有人的眼睛能像江曉的那樣,一眼就能讓人記住。沒有人的演技像她一樣,渾然天成。”
許久之後葉桃才真正明白,讓鬱衍一執念的不過就是一點:她是江曉,獨一無二的江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