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即使是冬季,位處赤道附近的海城氣溫也從沒有低於20度以下的。但不知道怎麼了,何青就是覺得周身冷得厲害,像進了冰窟一樣。
“進去啊。”
身後有隻手輕輕地推了他一下,有些發呆的何青就止不住向前踉蹌了一大步,然後費了很大的勁才站穩了略微搖晃的身子。
“你沒事吧?”那隻手轉而又扶在了他的肩頭,力道大了點,捏得何青有些隱隱的生疼,讓他不得不懷疑對方的這個行為是一種含著報複性的故意。
何青回過頭,看到的是一張充滿倦意、疲憊、以及濃濃的悲傷的臉孔。這是張絕對稱得上十分英俊的青年的臉孔,然而原本該是意氣風發的俊顏,此刻卻顯得那麼的頹廢和邋遢:亂蓬蓬的發頂在頭上,深深的青黑的眼袋格外紮眼,臉色也是難看的鐵青著。
想必自己的模樣也比他好不到哪裏去吧,或許比他更糟。
何青心裏想著,臉上浮現出一絲苦楚的笑意。
“我還好,倒是李警官這樣的尊容,要是被那些崇拜您的女孩們看到,怕是得嚇跑不少了。”
“你……”青年臉色倏地加深,氣急敗壞地就要開口反駁,卻猛然想起了什麼,臉色又是一變,反而是悶悶地閉上了嘴,隻是撇過頭衝著地板重重地“哼”了一聲。
收到青年的反映,按照平時的何青,他一定會很不給麵子的大笑然後再接再厲地調侃對方,可此時此地,何青反而突然想大哭起來。
因為他記起,從今以後,再也沒有那個人會陪著他一起笑了。
※※※ ※※※※
當李林看到淚水像決了堤的洪水從何青的雙眼流瀉而出的時候,他驚呆了。
眼前這個一直自信非凡的大男人也是會哭的嗎?
李林不願意相信何青哭了,因為他自己都還沒有哭,何青怎麼能哭!
高傲的何青不應該哭的,最起碼,他不應該在自己的麵前哭!
仿佛被什麼狠狠地敲在了心上,李林疼得險些喘不過氣。他憤怒地瞪著一旁默默哭泣的何青,脫口而出的話語卻冷得沒有絲毫的溫度:
“何先生,現在不是您該哭的時候。”
聽到李林的話,何青快速地用手背抹了抹滿臉的淚水,勉強在嘴角扯出一絲尷尬笑。
李林裝做沒看見,徑直超過他走近房間中央唯一的那張蓋著白布的手術台。
這是一間法醫專用的手術室,或許是這裏曾經棲息了太多屈死的亡靈,整個房間彌漫著一種詭異的陰森氣息。房間的四周都是模糊的昏暗,隻有中央一盞度數不高的高腳燈發出微弱的蒼白的光線,恰好地將手術台包裹在其中。而麵無表情的法醫,則如白衣的死神無聲地守護在一旁。
在這裏,站著三個還在呼吸的人。
在手術台上,躺著一個永遠失去呼吸的人。
法醫瞥了李林一眼,從衣袋裏抽出一隻手掀開白布。
李林有一秒鍾的昏眩。
不是沒有見過屍體。做刑警四年來,李林看到過許多許多的屍體,這其中不乏一些被惡意支解了、麵目全非的可憐人。李林從小就很大膽,他第一次見到的屍體就是一個被變態殺人用水果刀慢慢割成了十幾截的女孩,當時的李林甚至連眼都沒眨一下,為這事他還著實被領導和前輩稱讚了一番。可現在,李林真希望在這裏的不是自己,如果再看一眼屍體,他怕他真會受不了地立刻倒下去。
盡管身體因為爆炸毀壞得殘缺不全、焦黑的部分也散發出陣陣熏人的汽油燒灼後的臭味,但死者的麵部卻奇跡般完好地保留了下來。
清晰的輪廓,可以看見那是一張美麗而動人的男子的臉。
誇讚一個男性的麵容美麗而動人似乎有許多的不妥,但沒有人會在看到這張容顏後反對這樣的說法,因為,他確實是非常的美麗。
即使,他已經死去。
“上帝因為愛她,所以才將她招回身邊。”
李林突然回想起了好多年前,他的母親下葬時牧師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當時還十分年幼的他,的確因為牧師的這一句話而為母親的死欣喜不已,幾乎很快地就從失去親人的悲傷中恢複了過來。
然而此刻,他怎麼也無法接受天主的這種仁慈。
那種深沉得幾乎窒息的悲痛,已經牢牢地紮根心上了。
李林把視線從屍體上移開,不忍地扭轉過頭,卻正對上何青朦朧的眼神。
“你還站在那幹什麼。”李林指指手術台,“不是你非要這個時候來看他的嗎?怎麼,你怕嗎?怕看到他死後的醜陋模樣?還是,你的愛也就僅僅是為了他那會動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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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青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瞪著李林。
他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呢?難道到了現在,他還是不相信自己是多麼的深愛著那個人嗎?
他猶豫,隻是因為他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上前去。
他記得那個人是最喜歡看他笑的。
他說過,自己那充滿了驕傲和自信的笑臉,雖然往往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卻也是他的最愛。
可這個時候,何青笑不出來。
蹣跚著腳步,何青緩慢地走上前,在手術台前停了下來,專注地、一瞬也不願荒廢地用心凝視著麵前的人。
“對不起。”喃喃地低語著,何青顫抖著雙手撫上那冰冷的臉頰,用指腹細細地一一摩挲著那精致美麗的五官,“現在才找到你,你想我了嗎?我很想你!……”
仿佛再也承受不了負荷的悲哀了,淚水再次不受控製地奔湧而出,何青猛地撲在屍體上號啕大哭起來。
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法醫顯然從沒見過這種架勢,一貫冷靜的麵孔也現出了細微的慌張神情,急急忙忙地就上前去要把痛哭的男人拉開。無奈何青像聯體嬰似的緊緊抱著死屍,任他怎麼努力也扯不開,他隻好向最近的警員求救了:
“李林你還站著看什麼呐?!快點過來幫我把他拉開呀,再給他這麼折騰下去,你還想不想我幫你調查了啊?!!”
李林顯然也被何青這突發的行動給嚇懵了,直到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喊起才猛地回過神來。也顧不上多想,他伸手就抱住何青的腰,使足了勁地就要拽開他。
何青卻在這時自己鬆開了手。
法醫料不到何青會突然放手,用勁過了頭,一個踉蹌就往後撞到了桌沿上,疼得直抽氣。
李林反應快,察覺到何青的動作後一下子就放鬆了運勁的力到,雙手卻還是抱著何青的腰,兩眼死死地瞪視著何青。
何青慢慢地回轉頭與李林對視著。
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了,五官分明的俊朗麵孔沒有一絲感情的冷然著;眼角和麵頰的淚痕消失地無跡可尋,仿佛剛才那流瀉而出的淚水隻是一種幻覺;他的眼神仍然像狩獵的鷹般銳利,但若是深深地凝視,就可以發現,那隻是一潭泛不起波瀾是死水,黑暗、冰冷。
心死了嗎?
絕望了嗎?
李林不自覺地放開了手。
從那潭死水中,他看到了自己--另一個蒼白的、陷入了孤絕的靈魂。
“謝謝你……不僅是對於我,也是對於明非,我…都要謝謝你。”
何青再次扭回頭看了一會。李林並沒有看到他的當時的神情的,但他可以想象得出那最後的一眼包含了多少刻骨銘心的情感,那一刹那的流光,對於何青來說,就是代表了永恒。
沒有再說什麼,何青親手替曾經心愛的人兒蒙上了白色的罩布,而後踏著異常穩重的步子走出了房間。
房門被開啟時,明亮的光線迫不及待地闖了進來,李林被突如其來的亮光刺疼了,他急忙閉上眼睛,卻仍擋不住酸澀的異樣感。
一顆清淚悄然而落,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化成一個小小的水窪。
李林不禁翹起嘴角笑了。
因為,他終於可以流淚了。
1.
五年後?海城
扶著額頭從床上坐起身來,何青感覺整個腦袋疼得都要爆炸開了,布滿全身的細細的、粘濕的汗水和肌肉不可遏止的疲勞酸澀感都讓他十分的不舒服。略微坐了會,他開始嚐試著挪動笨重的身子爬下床,準備到隔壁的衛生間衝洗一下,卻沒想自認為最輕柔的動作還是把睡在一旁的人給驚醒了。
“幹什麼?”
緊皺著雙眉,李林不耐地撐開仿佛千斤沉重的眼皮,臉色非常不好。
何青知道自己是撞在李林的起床氣上了,不好意思地撇撇嘴:
“抱歉吵醒你了,你繼續睡不要管我,我洗個澡就走。”
“誰管你去死,”李林凶狠地瞪著何青,“要滾就給我動作快點!”
“是是是,我保證我動作很快!”臉上賠著笑,何青迅速地抓起散落在地板上的衣褲,預備在李林動手前奔出房間。
開玩笑,誰想一大早的就被個省級搏擊冠軍揍啊!
在李林明顯非善類的眼神的注目下,何青可以說是很沒形象的抱著一堆衣服跑出了臥室。但是盲目“逃命”的結果是,他很快地就品嚐到了在混亂而狹窄的房間中急促地大幅度運動所帶來的苦果——撞倒一次椅子、險些摔倒兩次、因為碰到桌沿而弄翻三個空酒瓶。
身後的臥室立刻傳出李林憤怒的吼叫:
“姓何的你他媽的是想拆房子呢?!”
“不是…哎喲!”一頭撞在門板上,何青疼得眼淚直往外冒。
要不是你的房子那麼窄那麼小,我會這樣嗎我!?
心裏不住地念叨著,何青嘴上可不敢說出來。
溫度適中的熱水自噴灑源源不斷地淋在身體上,驅除了宿醉的頭疼,也洗去了讓人不適的粘膩感和疲憊,何青不禁為洗塵後的清爽而舒服地歎息出來。
清醒後的頭腦,自然地就回想起了昨夜那場荒唐的戲碼。
像往常一樣,在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後,變得無所事事的何青漫無目標地穿梭在海城市中心熱鬧的燈紅酒綠中,借用酒精的強勁效力來驅逐那種讓他討厭的空虛感.可惜雖然是把胃灌得滿滿的了,卻還是能確切地感受到漫天的孤獨襲來時的無力.
然後,何青帶著一身的酒臭輕飄飄地摸到了李林的家,碰上了連著加了幾天的班、剛剛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的李林。
憑這兩個人的交情,見麵自然便是天雷勾動地火.
原本累得爬都有困難的李林一看見何青精神就上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先瞪著他一陣好罵.何青是喝醉了,可腦子還清醒著呢,也不甘示弱地放開嗓門和李林對罵起來.兩個人罵著罵著不知道怎麼樣就坐在地板上開始喝酒,喝了好一會,他們又重振旗鼓地開始對罵,罵到最後不過癮了,就對打.你一拳我一腳的,打著打著竟然打到了床上,就順勢變成了一番激烈的床戲。
在何青狠狠地貫穿李林的那一刻,他感到了很久沒有嚐試過的充實和滿足,仿佛彷徨找到了出口,世界變得清晰起來;也就在那一刻,何青哀傷地認識到--自己總算又熬過去一天了!
“我的天啊!!……”
捂著嘴,何青擦了擦衛生間裏掛鏡上的水蒸氣,在看到了自己臉後,終於慘叫了出來。
嘴角破了皮,右臉頰上有一塊明顯的淤青,額頭上紅紅的腫了個包,原本俊朗的帥臉怎麼看都像是經曆了一場慘無人道地摧殘。
“有沒有搞錯啊!頂著這樣的臉我還怎麼去上班了?!”
幸好眼圈沒有黑,不然要他真的頂著一個或者一雙的黑眼圈去公司,那還不得被前來簽約的客戶笑死!
無奈地用手掌捂著臉頰淤青的地方揉了揉,何青發現身上的許多地方也都留下了和李林撕打後的痕跡。
這證明,昨晚他們還真是打得--很激烈呢!
不是第一次和李林發生這種關係了,自五年前起,也不知道是怎麼開始的,他們兩個有著相同的悲哀的男人就常常借著這種違背常理的□□結合來相互慰籍心靈的空虛和傷痛,似乎隻有如此,才是他們可以交集在一起的唯一方式、也才能讓他們忘記總是造訪的寂寞和孤獨。
既然是各求所需,他們兩人就從不會勉強對方,隻是在大家都寂寞的時候,偶爾來一次激情的饗宴。
何青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非常能夠讓人上癮的行為,至少他個人已經無法自拔地陷進去了。
苦笑地搖搖頭,何青隨手扯了條掛在牆邊的毛巾就擦起身來。
他和李林之間的這種關係就是所謂的性伴侶吧?
何青不知道自己是該怎樣看待這種關係,他對李林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五年前他們是情敵,五年後他們還是情敵,隻不過他們爭奪的對象已經不在了,但那種不願意輸給對方的強烈意識卻還是存在的。李林對於何青,隻是個用於治療的麻藥,僅此而已。
可何青之於李林呢?李林又是怎麼看待他們之間的關係的?
何青無心去猜測李林的想法,但他知道一點,就是李林恨他。五年前恨他,五年後仍然恨他,李林的恨不會消失也不會減退,隻會隨著時間的流失而更加強烈。